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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八


  近處是垂到道路上的艾蒿、起伏的山崗、亂蓬蓬的山溝,迎面移來,遠處是一片雪野,隨著爬犁盤桓、索回,往南方伸展開去。路途漫長,百無聊賴,令人昏昏欲睡。

  葛利高裡懶洋洋地吆喝著牛,打著噸兒,靠在捆在爬犁上的箱子上搖晃著。他抽完煙,把臉紮進散發著幹木氣味和六月的甜蜜的陽光氣味的乾草裡,不知不覺地睡熟了。他夢見跟阿克西妮亞走在長得很高的的麥地裡。阿克西妮亞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個嬰兒,從旁用監視的目光偷偷看著他。葛利高裡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聽見麥穗的悅耳的聲音,看見了田間小徑上神話般的野草繡出的美麗花邊,看見了引人憂傷的蔚藍的天空。他心花怒放,感情激動,仍然像從前那樣,以全身心愛著阿克西妮亞,他全身,甚至心臟的每一次跳動,都感受到了這種心境,但同時又意識到這並不是真的,有一種僵死的東西在他眼前閃忽,他知道這是夢。他很喜歡這個夢,看成是真實的生活。阿克西妮亞依然是五年前的阿克西妮亞,只不過是世態炎涼,使她變得矜持了。葛利高裡覺得在真實生活中,他也從未這樣,簡直是刺眼地、清晰地看到了她脖子上那些毛茸茸的(風吹著的)發卷和系頭髮的白頭巾角……爬犁的顛簸把他驚醒,人聲使他清醒。

  迎面駛來許多爬犁,從他們旁邊趕過去。

  「老鄉們,你們運的什麼東西呀?」在葛利高裡前面的博多夫斯科夫在爬犁上沙啞地喊道。

  爬犁的滑杠吱扭吱扭地唱著,兩瓣的牛蹄子踏得積雪咯吱咯吱地響,迎面趕來的爬犁上半天沒有人吭聲。最後有一個人回答說:「拉的死人!傷寒病死的……」

  葛利高裡抬起頭來。看見趕過去的爬犁上並排躺著許多穿灰色軍大衣的屍體,上面用帆布蓋著。葛利高裡的爬犁一搖晃,爬犁邊正好碰在一隻趕過去的爬犁上紮煞出來的死人手上,發出了低沉的生鐵似的聲音……葛利高裡無動於衷地扭過頭去。

  木草的誘人的甜蜜氣味又使葛利高裡昏昏欲睡,他輕輕地把臉頰轉向遺忘殆半的過去,想讓自己的心再去碰一碰舊情的利刃。葛利高裡感覺到了一陣刺心的、同時又是甜蜜的疼痛,他又往爬犁上一靠,臉頰靠在本草的黃莖上。回憶使激動的心房熱血沸騰,突突地跳著,使他久久不能再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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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村革命軍事委員會的周圍只團結了有數的幾個人:磨粉工人達維德卡、季莫費、從前莫霍夫家的車夫葉梅利揚和麻子皮匠菲利卡;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就依靠他們來做日常工作,他越來越感覺到橫在他和村民之間的那道看不見的牆、哥薩克都不來開會,就是來的話,那也是經過達維德卡和其餘幾個人挨家挨戶在村子跑上五六次才來的。來開會,也是一言不發,說什麼他們都贊成。大多是些青年人。但是即使在青年人中間,也沒有發現同情者。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主持會議的時候,看見的盡是一張張冷酷無情的臉,陌生的、不信任的眼睛和愁眉蹙額的目光。這種情景使他心灰意冷,眼睛裡露出苦悶的神情,說話的聲調也變得無精打采,毫無信心。難怪麻子菲利卡有一天后突地說出了幾句話:「科特利亞羅夫同志,咱們和村子離婚啦!人們都皺著眉頭看你,都變成了魔鬼。昨天我去派車送受傷的紅軍戰士到維申斯克,誰都不肯去。離了婚的人是很難再在一個家裡住下去的……」

  「他們拼命喝酒!糟得很哪!」葉梅利揚吧咂著煙袋,附和說。「家家戶戶都在忙燒酒。」

  米哈伊爾·科舍沃伊皺起眉頭,他本想不讓別人知道自己的情緒,但是瞞不住了。晚上,走出革命委員會,準備回家的時候,他向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要求說:「給我一支步槍。」

  「幹什麼?」

  「真沒料到!我害怕空著手走路。難道你就什麼也沒有察覺,我是這樣想的,我們應該把一些人……把葛利高裡·麥列霍夫、博爾德列夫老頭子、馬特維·卡舒林和米倫·科爾舒諾夫捉起來。這些壞蛋,他們正在偷偷地對哥薩克們說……說他們正在等待自己的人從頓涅茨河那岸回來哪。」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哭喪著臉,揮了揮手說:「唉!如果要下手捉的話,那就得先把那些帶頭的人捉起來。人們在動搖觀望……當然,也有個別同情我們的人,但是他們也在瞅著米倫·科爾舒諾夫。害怕他家的米吉卡一旦從頓涅茨河那岸回來——殺人倒算。」

  生活發生了激烈的變化。第二天,從維申斯克來了一個騎馬的通信員,送來了一道命令:要向富戶攤派軍餉。給韃靼村規定的控制數字是四萬盧布。攤派了下去。過了一天,徵收了兩口袋攤派的款子,約有一萬八千多盧布。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寫報告給區裡,問怎麼辦。區裡派來了三個民警,帶來一道命令:「逮捕抗繳軍餉的人,押送維申斯克。」把四個老頭子臨時關到莫霍夫家那個從前儲藏蘋果的地窖裡。

  村子亂了,像捅了馬蜂窩。科爾舒諾夫緊抱住越來越不值錢的鈔票,說什麼也不肯繳納軍餉。然而他的好日子也到盡頭了。從區裡來了兩個人:一個是專辦地方案件的檢察官——是個年輕的維申斯克哥薩克,在第二十八團服過役,另一個,皮上衣外面罩著一件老羊皮襖。他們把革命軍事法庭的委任狀給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看過後,就和他一同關在辦公室裡談起來。檢察官的同伴是一個上了歲數的人,臉刮得光光的,他嚴肅認真地講起來:「現在全區都有騷亂的苗頭。殘存下來的白衛軍分子正在抬頭,並開始煽動勞動的哥薩克,必須消滅那些特別仇視我們的人。把那些軍官、神父、憲兵和財主——所有拼命跟我們作對的人,列出個名單來。請你們協助檢察官做好這件事。他對某些人的情況也有所瞭解。」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看了看他那張刮得光光的女人似的白淨臉;提名單的時候,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說到了彼得羅·麥列霍夫,但是檢察官搖了搖頭說:「這是我們的人,福明已經打過招呼,叫不要動他。他是同情布爾什維克的。我們一起在第二十八團服過役。」

  科舍沃伊用從學生練習簿子上撕下來一張帶格的紙,寫了一張名單,放在桌子上。

  過了幾個鐘頭,在莫霍夫家的寬敞的院子裡,在橡樹圓木上,在民警的監視下,已經坐了許多被捕的哥薩克。他們在等候家人送乾糧來和運行李的車輛。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就像準備去死一樣,渾身上下,穿的都是新的:熟皮的皮襖、氈靴子和套在褲管外面的於乾淨淨的白襪子,他坐在盡頭上,跟博加特廖夫老頭子和馬特維·卡舒林坐在一塊兒。「牛皮大王」阿夫傑伊奇匆匆地在院子裡來回踱著,忽而毫無目的地朝水井裡看看,忽而又抬起塊木片,然後用袖子擦著汗淋淋的、像蘋果似的紅臉,又在臺階和木柵門之間踱起來。

  其餘的人都默不作聲地坐在那裡。他們低著頭,用拐杖劃著地上的雪。婦女們,個個都氣喘吁吁地跑進院子,把包裹、袋子塞給被捕的親人,喳喳地說著話。哭哭啼啼的盧吉妮奇娜給老頭子扣上短皮襖上的扣於,用一條女人用的白色頭巾給他紮上襖領,盯著他那像蒙了一層炭灰的無神的眼睛,央告說:「格裡戈裡奇,你別難過!也許會太平無事地過去。你幹嗎這樣垂頭喪氣呀?上——帝——呀!……」她的嘴咧得很寬,哭哭啼啼,臉拉得扁平,但是她又竭力把嘴唇收攏起來,耳語說:「我會去看望你……我帶著格麗普卡去,你是最喜歡她的……」

  民警在大門口喊:「車來啦!把箱子放上去,走啦!婆娘們,到一邊去,別在這兒流淚啦!」

  盧吉妮奇娜這是生平第一次親了一下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的長滿紅汗毛的手腐他而去。

  幾輛牛拉的爬犁慢慢地穿過廣場向頓河爬去。

  七個被捕的人和兩個民警都跟在爬犁後面走。阿夫傑伊奇停下來,他系了系靴子帶,然後又像小夥子似的追了上去。馬特維·卡舒林和兒子並肩走著,邁丹尼科夫和科羅廖夫一面走,一面在抽煙。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手扶爬犁座邊走著。博加特廖夫老頭子儀錶堂堂地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在最後。迎面吹來的風把他的家長式的大白鬍子尖吹起來,飄到肩後,吹得肩膀上的圍巾穗頭像道別似的呼扇著。

  也就是在這個陰沉的二月的日子裡,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最近一個時期,常有些公務人員從區上到村子裡來,大家都習以為常了。所以有一輛雙套馬的爬犁,拉著一位凍得縮成一團、跟車夫並肩坐著的乘客來到廣場上,根本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爬犁在莫霍夫的家宅前停下來。乘客下了爬犁,原來是一位上了點年紀的。動作緩慢的人。他整理了一下系在長騎兵軍大衣上的步兵皮帶,撩起紅色哥薩克皮帽子的護耳,扶著毛瑟手槍的木殼子,不慌不忙地走上了臺階。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和兩名民警正在革命軍事委員會的辦公室裡。來人沒敲門就走進來了,在門口捋了捋已經有了銀絲的短鬍子,用低音說:「我找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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