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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六


  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眯縫起眼睛,好像在瞄準似的,憋著滿腔怒火,說話的調子也變了,氣勢洶洶地說:「日子為什麼搞得這麼糟?是誰的責任?全賴他媽的這個政權!親家,全是這個政權的罪過。人人平等——難道這行得通嗎?你就是要我的命,我也不贊成!我操勞了一輩子,累得話都說不出來,渾身流過多少臭汗,叫我跟那些不想過苦日子,可連手指頭都不肯動動的人去平等嗎?不,我們還要等等看!這個政權要切斷兢兢業業過日子人的血管。所以我什麼都懶得動手啦:幹嗎還要去奔命?為誰操勞?你今天積攢一點兒,明天他們一來,全都搶光……還有,親家,前幾天我的一個穆雷欣村的老同事到我家來,我們談了半天……眼下,前線就在頓涅茨河一帶。可是支持得住嗎?我,老實告訴你,勸一些可靠的人說,咱們應該盡力幫助我們那些在頓涅茨河對岸戰鬥的人……」

  「怎麼個幫助法呀?」潘苦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驚愕地,不知道為什麼,悄悄問。

  「怎麼個幫助法嗎?踢開這個政權呀!把它踢得遠遠的,踢回坦波夫省去。叫它到那裡去跟莊稼佬們平等去吧。只要能消滅這些敵人,我連一根線都不留,把全部財產都捐出去。應該這樣,親家,應該勸說人們這樣去於!是時候啦!不然可就晚啦……我那位老同事說,他們那兒的哥薩克也都蠢蠢欲動。只不過要齊心點兒才行!」他的語凋變成急促。難辨的低語:「大部隊都開過去啦,他們這兒剩下的又有多少呢?有數的那麼幾個人!村村都只剩了些光杆兒主席……把他們的腦袋砍下來——那不是易如反掌嘛。至於維申斯克,那也沒有什麼……大家聯合起來,一擁而上——把他們撕成碎塊!咱們的人絕不會袖手旁觀,叫咱們吃虧。我們聯合起來……這才是正經事,親家!」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站起身來,斟酌著字句,擔心地勸說道:「當心點兒,一失足——可要倒大黴呀!哥薩克們雖然在搖擺不定,可是誰他媽的知道他們往哪邊兒倒啊。這種事情現在可不能隨便對什麼人都說……年輕人簡直無法理解,他們好像都在閉著眼過日子。有的撤退走了,有的留了下來。這日於可真不好過呀。這叫什麼生活,簡直是地獄。」

  「別擔心,親家!」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大度地笑了笑說。「不看准了,我是不說的。人跟綿羊一樣:公羊往哪兒領,羊群就都往哪兒跑。所以必須給他們指明道路!要叫他們睜開眼睛看看這個政權。沒有黑雲——就不會打雷。我要乾脆地告訴哥薩克們:應該暴動!聽說,好像已經下了命令——要把所有的哥薩克都絞死。這應該怎麼理解呢?」

  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的臉上透過雀斑,湧出了一陣紅暈。

  「哼,這會鬧成什麼樣子呢,普羅珂菲耶維奇?據說,他們已經開始槍斃人啦……這算什麼世道呀?瞧,幾年的光景,變成什麼樣子啦!沒有煤油,火柴也沒有,莫霍夫的鋪子裡近來只賣點兒糖果了……莊稼呢?比從前差多少呀?把馬都牽走啦。搶了我的馬,也搶了別人的……搶嘛,誰都會搶,可是誰去繁殖呀?早先,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夥子,我們家有八十六匹馬。你也許還記得吧?有好幾匹善跑的駿馬,可以追上加爾梅克人的馬!我們家那時候有匹額上帶白斑的棗紅馬。我把它牽出來,備上鞍子,騎到草原上去,把艾蒿叢裡的兔子轟出來,兔子跑不出一百沙繩,我就用馬把它踩死了。到現在我還記得這件事兒呢。」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的臉上露出了激動的笑容。「有一天,我騎馬來到風車近前,看見一隻兔子正朝我跑來。我策馬追去,它呢,兜起圈子來,然後沖下山坡,穿過頓河!這是謝肉節時的事情。頓河上的雪被風吹走了,河面上的冰很滑。我追那只兔子,馬一打滑,四條腿都倒了下去,摔得連腦袋也抬不起來啦。我嚇得渾身直哆嗦!把馬鞍子卸下來,跑回家來。我說:『爸爸,我騎的馬摔死啦!我追兔子來著。』爸爸問我:『追上了嗎?』我說:『沒有。』他罵道:『鬼兒子,備上那匹鐵青馬,追去!」從前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噢!老人們都溺愛孩於。摔死一匹馬,一點兒也不心疼,可是兔子一定要追上。一匹馬值一百盧布,兔子只不過值幾戈比……唉,還說什麼呀!」

  本來已經心驚膽戰、悶悶不樂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從親家公家裡出來的時候,更加心慌意亂了。現在他明顯感覺到,是另一些敵視他的原則在統治他的生活。如果說,從前他管理家業、駕馭生活,像是騎著一匹訓練有素的馬,參加障礙賽馬,那麼現在,生活卻像一匹發了瘋的、跑得渾身汗沫的馬馱著他狂奔,他已經無力駕馭這匹馬,只是搖搖晃晃的在馬背上不由自主地搖晃,使出吃奶的勁兒,但求不摔下馬來,就謝天謝地了。

  迷霧遮住了前路。曾幾何時,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不還是本區的首富嗎?但是最近三年來,他的精力耗盡了。長工部散掉了,耕種面積減少了九成,把牛和馬從牲口棚裡趕走,換來些價值不穩定、天天貶值的鈔票。一切都好像是在夢裡一樣,像頓河上的漂浮的輕霧,隨風逝去。只剩一座有雕欄的陽臺和褪色的彩簷的老宅作為紀念了。過早地出現在科爾舒諾夫那像狐狸毛一樣火紅的大鬍子裡的銀絲現在已經擴展到兩鬢,並且在那裡落了戶,起初像沙土上的草一樣,是一撮一撮的,後來排斥了原先的火紅色,於是,像鹽粒似的白霜就佈滿了兩鬢;而且繼續節節向上推進,佔領了前半個腦袋瓜兒。在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的全身也是這兩種基本色在瘋狂地鬥爭:紅色的血液沸騰起來,驅使著他去於活兒,逼著他去種地,蓋板棚子,修理農具,發家致富;但是苦悶卻又不斷湧上心頭:「發什麼財呀。到頭來全是一場空!」於是滿臉染上了死人般的灰白色。兩隻難看得要命的手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放下錘子就抓起手鋸,而是無所事事地晃動著幹活累得變形的髒手指,閒置在膝蓋上。苦難的歲月使他衰老。土地也變得可厭了。春天,他走到田地裡,就像走到一點也不可愛的妻于面前一樣,只是由於習慣,盡盡責任而已。發財也不高興,破財也不似從前那樣傷心……紅軍把馬搶走了——他無動於衷。可是兩年前,他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兒,為了牛踏亂了一捆乾草,差一點兒要用叉于把妻子叉死。「科爾舒諾夫摟得太足啦,肚子都吃脹了,該吐點兒出來啦,」鄰居們都這樣議論他。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瘸一拐地回到家裡,躺到床上。心日憋得慌,直噁心,想吐。吃過晚飯,叫老太婆給他拿醃西瓜。吃了一片兒,就哆嗦起來,好容易才走到爐炕邊。第二天早晨,已經昏迷不醒,不省人事。被熱血燒焦的嘴唇乾裂了,臉色焦黃,白眼珠蒙上了一層琺瑯似的藍光。德羅茲吉哈老太婆給他放了血,從手上的靜脈血管裡放出了兩盤子黏得像松焦油一樣的黑血。但他還是沒有恢復知覺,只是臉上變成了青灰色,盡是黑牙的嘴張得大了些,呼哧呼哧吸著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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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一月底,區革命委員會主席把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召到維申斯克去。他應該傍晚回來。大家都在等他。在莫霍夫家空蕩蕩的大宅子裡。原先的書房裡,米什卡·科舍沃伊坐在像雙人床那樣大的書桌後面。從維申斯克派來的民警奧利沙諾夫斜躺在窗臺上(屋子裡只有一把椅子),一聲不響地抽著煙,從老遠,技藝高超地把痰唾到壁爐的瓷磚上,每次都唾到一塊新磚上。窗外,星光燦爛,夜色皎潔。是一個靜得錚錚有聲的寒夜。米哈伊爾正在搜查司捷潘·阿司培霍夫家的記錄上簽字,偶爾抬起頭來看看窗外結了一層像砂糖似的白霜的楓樹枝。

  有人走上了臺階,氈靴子咯吱咯吱地輕聲響著,「回來啦。」

  米什卡站了起來。但是過道裡卻響起了別人的咳嗽聲,別人的腳步聲,葛利高裡·麥列霍夫緊裹著軍大衣走了進來,他的臉凍得紅撲撲的,眉毛和鬍子上都掛滿白霜。

  「我是來烤烤火的。你好啊!」

  「來吧,發發牢騷吧。」

  「有什麼牢騷可發。我是順便來說一聲,請不要派我們家去搞什麼運輸啦。因為我們家的馬腿都有病。」

  「那還有牛哪?」米什卡沉著地斜了他一眼「牛能拉什麼東西呀?道路滑得不得了。」

  腳踏得凍硬的木板咚咚響,有人大步走上了臺階。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穿著斗篷,像女人似的系著長耳風帽,闖進了屋子。他帶進來一股新鮮的冷空氣味、乾草味和煙臭氣味。

  「凍死啦,凍死啦,夥計們!……葛利高裡,好啊!幹嗎你夜裡還出來瞎逛呀?……也不知道誰他媽的想出了這種斗篷:簡直像篩子一樣,根本擋不住風!」

  他脫掉衣服,還沒來得及把斗篷掛好,就開口說:「好啊,我見到主席啦。」滿面春風的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兩眼閃閃發光,走到桌邊來。他急不可待地想要把經過講出來、「我走進他的辦公室。他和我握過手,說:『請坐,同志。』這可是區主席呀!可從前是什麼樣子呀?從前就是一位少將!你在他面前要怎樣站著才成啊?瞧,我們的政權有多好!大家平等!」

  他這種興奮。幸福的臉色,在桌子旁那股忙活勁兒,以及這種喜不自勝的談話,葛利高裡怎麼也不能理解。他問:「你為什麼這麼高興呀,阿列克謝耶夫?」

  「怎麼——為什麼?」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下巴哆嗦了一下說。「人家把我當人看,我怎麼能不高興呀?平等相待,把手伸給我,還給我讓座……」

  「近幾年,將軍們也穿用麻袋做的襯衣啦。」葛利高裡用手掌邊捋了捋鬍子,眯縫起眼睛說。「我看見過一位將軍的肩章是用變色鉛筆畫的。也常把手伸給哥薩克……」

  「將軍們是被迫的,這些人是出自真情。一樣嗎?」

  「有什麼不一樣!」葛利高裡搖搖頭說。

  「照你的說法,政權也是一個樣的了?那麼咱們為了什麼要打仗呢?你為了什麼要打仗?是為將軍打的嗎?可是你卻說:『一個樣。」

  「我是為自個兒打仗的,而不是為了將軍。憑良心說,那些人也好,這些人也好,全都不合我的意。」

  「那麼什麼人合你的意呢?」

  「什麼人都不合我的意!」

  奧利沙諾夫從屋子這邊朝屋子那邊啐了一口唾沫,同情地笑了。看來,他也覺得什麼人都不合他的意。

  「從前你好像並不是這樣想的。」

  米什卡原本是想刺一下葛利高裡,才這樣說的,但是葛利高裡滿不在乎,一點也沒有察覺這句話是帶刺兒的:「我也好,你也好——咱們大家想的都不一樣……」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本想把葛利高裡打發走,然後把自己這次出差的情況以及區革命委員會主席談話的詳情告訴米哈伊爾,但是現在的談話開始使他不安。由於在區裡看到和聽到的一些新情況的影響,他不假思索地投入了爭論:「你是來攪渾我們頭腦的呀,葛利高裡!連你自個兒也不知道你想幹什麼。」

  「真的不知道,」葛利高裡高興地同意說。

  「這個政權有什麼可讓你責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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