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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八


  「我不會抽煙……哥薩克嗎?有的走啦,有的在到處找洞藏起來。你們要走嗎?」

  「我們的哥薩克不走啦。你可別來引誘他們哪!」伊莉妮奇娜害怕地說。

  「你們真要留下嗎?我可不相信!葛利高裡表弟,是這樣嗎?這要送掉性命的啊,弟兄們哪!」

  「聽天由命……」彼得羅歎了一日氣,突然氣得滿臉通紅,問:「葛利高裡!你怎麼樣?還沒有改變主意嗎?也許咱們還是走吧?」

  「不走。」

  煙霧籠罩了葛利高裡,久久地繚繞在他那捲曲的、漆黑的額發上。

  「父親已經把你的馬卸掉鞍子了嗎?」彼得羅前言不搭後語地問。

  大家沉默了半天。只有杜妮亞什卡腳下的紡車像黃蜂似的嗡嗡響著,催人欲睡。

  諾蓋采夫一直坐到大亮,總在勸說麥列霍夫兄弟一起逃到頓涅茨河對岸去,這一夜,彼得羅有兩次光著腦袋跑出去備馬,又兩次在達麗亞威脅的逼視下跑出去卸掉了。

  無已破曉,客人準備走了。他已經穿好了衣服,抓著門環,大聲咳嗽了一陣,帶著威脅的口吻說:「也許你們這樣做是好的,不過將來你們會後悔的。要是有一天,我們從那邊兒回來了.——我們會想起,什麼人給紅軍打開了進入頓河的大門,是什麼人留下來為他們效力……」

  從清晨起就下起了鵝毛大雪。葛利高裡一走到院子裡,就看到黑壓壓的一群人正從頓河對岸朝渡口走來。有八匹馬拉著什麼東西,傳過來人聲、趕馬聲和粗野的咒駡聲。風雪彌漫,如在霧中,有許多人和馬的灰色影子在晃動。葛利高裡從四匹馬套的樣子看出:「炮兵連……難道是紅軍來了?」一想到這兒,心立刻就怦怦地跳起來,但是仔細一想,也就鎮定下來。

  疏疏落落的人流遠遠地繞過河上仰視著天空的、黑乎乎的冰窟窿,走近村子。但是走到上岸的地方,前面的一輛炮車碾碎了岸邊的薄冰,一個輪子陷進冰窟裡。寒風送來馭手們的吆喝聲、河冰碎裂的咯吱聲和急促打滑的馬蹄聲。葛利高裡走到牲口棚裡,小心翼翼地向外張望、騎兵們的軍大衣的肩章上落滿了雪,從面貌上可以看出是哥薩克。

  過了五分鐘,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老司務長進了大門。他在臺階邊下了馬,把韁繩拴在欄杆上,走進屋子。

  「哪位是主人呀?」他向大家招呼後,問。

  「是我,」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回答說,心驚膽戰地在等待著問下一個問題:「為什麼你們的哥薩克都在家裡?」

  但是司務長用拳頭把像肩章穗子一樣長、沾滿雪花、變成白色的卷毛鬍子擦了擦,央告說:「鄉親們!看在基督的面上,幫我們把炮車拖出來吧!陷在河邊上了,一直陷到車軸……也許你們有繩子吧?這是什麼村?我們迷路啦。我們原是到葉蘭斯克鎮去的,但是雪這麼大——對面不見人我們迷失了行軍路線,紅軍又緊跟在屁股後面追、」

  「我不知道.真的……」老頭子吞吞吐吐地說。

  「這有什麼知道不知道啊!你們家的哥薩克都很強壯……我們也要人幫忙呀。」

  「我有病,」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撒謊說。

  「你們這是怎麼啦,兄弟們!」司務長像狼一樣,脖子不轉,掃了大家一眼。他的聲音好像突然變得年輕了,恢復了元氣。「難道你們不是哥薩克嗎?難道就眼看著我們把大炮扔掉嗎?我是為了代替連長才留下來的,軍官都跑光了,我足有一個星期沒下馬,人都凍僵了,腳趾頭也凍掉啦,但是我命可以不要,炮兵連絕不能丟,可是你們……算啦!既然好言好語地求你們不行,——那我馬上把哥薩克們喊來,我們強迫你們……」司務長含淚怒吼道:「強迫你們去,你們這些狗崽子!布爾什維克!叫你們統統他媽的進棺材去!高興的話,我們把你這個老東西套在炮車上!快給我招呼人去,如果他們不來,等我一回去,就把你們整個村子都轟掉,我說話是算數的……」

  可是他說這番話的時候,仿佛自己對自己的力量也沒有多大把握似的。葛利高裡有點兒可憐他了。於是拿起帽子,看也不去看這個像瘋子似的司務長,嚴厲地說:「你別叫嚷啦。不要來這一套!我們幫你們把炮車拖出來,你們走自己的路。」

  他們鋪上一張籬笆,把炮兵連救上了岸。來了不少人。阿尼庫什卡、赫裡斯托尼亞、托米林·伊萬、麥列霍夫家的人和十來個娘兒們,再加上炮兵,把大炮和彈藥箱運上岸來,幫著馬把炮車連拉帶推弄上岸坡。凍住的炮車輪子不轉了,只在雪上滑。已經疲憊不堪的馬匹艱難地拖著炮車爬上小山崗。已經逃亡殆半的炮手們徒步走著。司務長摘下帽子,鞠了一個躬,向幫忙的人們道了謝,在馬鞍上扭轉身子,低聲命令:「炮兵連,跟著我前進!」

  葛利高裡帶著疑惑驚愕的神情,敬重地望著他的後影。彼得羅走過來,咬著鬍子,似乎是回答葛利高裡心裡的問題,說:「要是大家都像他這樣就好啦!就應該這樣來保衛靜靜的頓河啊!」

  「你是說那個大鬍子嗎?是說那個司務長嗎?」滿臉,直到耳朵都濺滿污泥的赫裡斯托尼亞走過來,問。「你看,他准能把他的炮拉到目的地。媽的,你沒見他怎麼朝我揮舞鞭子哪!他會下手的!這傢伙簡直瘋啦。我原本不想來,老實說,後來我害怕了。雖然沒穿氈靴子,可是我還是來啦。你說說看,這個傻瓜要這些炮幹什麼呢?就像淘氣的豬戴著腳枷:使它行動困難,又沒有一點好處,可是還是戴著……」

  哥薩克默默地含笑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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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在頓河對岸很遠的地方——已經到吃午飯的時候了——機槍低沉地打了兩梭子子彈,就沉默了。

  過了半個鐘頭,一直坐在內室窗邊眺望的葛利高裡往後退了一步,連顴骨都變得蒼白,喊道:「他們來啦!」

  伊莉妮奇娜哎呀叫了一聲,跑到窗前。八個騎兵散跑在街上。他們小跑到麥列霍夫家的院子,——便停了下來,觀察了頓河對岸的渡口和頓河與山嶺間的黑乎乎的小路,就撥馬回去了。他們那肥壯的戰馬,搖晃著剪得短短的尾巴,濺得泥雪紛飛。騎兵偵察隊在村子裡偵察了一番,就走了。過了一個鐘頭,韃靼村滿街響起了咯吱咯吱的腳步聲、外鄉日音的話語聲和汪汪的犬吠聲。一個步兵團,帶著爬犁拉的機槍。輜重隊和行軍廚車,渡過頓河,在村子裡分散駐了下來。

  儘管敵人的軍隊剛到的那一會兒很嚇人,但是愛逗笑的杜妮亞什卡就是在這種時候還是忍不住要笑,當騎兵偵察隊撥轉馬頭馳去的時候,她用圍裙捂著鼻子,撲哧笑了一聲,就跑到廚房裡去。娜塔莉亞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忙問:「你怎麼啦?」

  「哎呀,娜塔申卡!親愛的!……他們是怎麼騎馬的呀!坐在鞍於上,前一躥,後一仰辰一仰,前一躥……胳膊肘子亂顛。他們就像是用破布片縫的,凍得渾身打哆嗦!」

  她非常逼真地學起紅軍騎馬的笨相,引得娜塔莉亞不敢笑出來,趕緊跑到床邊,趴到枕頭上去,免得惹公公生氣。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渾身微微地哆嗦著,毫無目的地挪動著耳房板凳上的麻線。錐子和裝著樺木靴釘的鐵罐兒,眯縫著眼,用驚駭的目光盯著窗外的動靜。

  廚房裡,女流之輩卻熱鬧得很,仿佛壓根兒也不覺得大難已經臨頭似的:滿面紅光的杜妮亞什卡笑得眼睛裡閃著淚花,就像帶著露水珠的茄子籽,正在給達麗亞學紅軍騎馬的怪樣兒,在她那一仰一合的動作中,不自覺摻進一些猥褻的暗示,達麗亞笑得死去活來,描得彎彎的眉毛折成了三角形,一面哈哈大笑,一面用沙啞、壓抑的聲音說:「大概,他們的褲子都要磨出窟窿!……這也算騎士……把鞍頭都會壓彎的!……」

  就連滿面愁容、從內室裡走出來的彼得羅,也被她們的哄笑引得高興了一會兒。

  「你覺得他們騎馬的樣子好笑嗎?」他問。「他們才不愛惜馬呢。騎壞了一匹——再換一匹這些莊稼佬!」「他極端蔑視地揮了揮手。」也許他們還是有生第一次看見馬哩:『瞧,俺們走啦,再一瞧——俺們到啦。』他們的祖輩一聽到車輪的響聲都害怕,現在他們卻成了騎士了……唉唉!「他把手指頭折得咯吧直響.又鑽回內室去了。

  紅軍成群地湧上街頭,一夥一夥地走進入家的院子,有三個人走進阿尼庫什卡家的小門,五個,其中有一個是騎馬的,在阿司塔霍夫家的門口停下,還有五個人順著籬笆朝麥列霍夫家走來。走在前面的是個個子不高、上了年紀的紅軍戰士,臉剃得光光的,生著大鼻孔的扁鼻子,渾身上下都顯得很機靈、活潑,一看就知道是個老兵痞子。他頭一個走進麥列霍夫家的院子,在臺階旁邊站住,低下腦袋,盯著拴在鏈子上的黃狗把鏈子扯得嘩啦啦直響,氣喘吁吁,狂吠不正;他看了一會兒,然後從肩膀上摘下步槍。槍聲震得房頂上揚起了一陣霜霧。葛利高裡整理著直勒脖於的襯衣領子,從窗戶裡看到狗在雪地上打滾,血染紅了雪地,在垂死的劇痛中,亂啃著打穿的肋部和鐵鍊子。葛利高裡回頭一看:只見婦女們個個臉色灰白,母親嚇得目光呆滯。他沒戴帽子走到門廊裡。

  「站住!」父親用陌生的聲音在他身後喊道。

  葛利高裡已經推開門。一個空彈殼錚錚響著落在門限上。後面的紅軍戰士也走進了板幾「為什麼要把狗打死?它礙你的事兒了嗎?」葛利高裡站在門口,問。

  那個紅軍戰士的大鼻孔吸著氣,刮得發青的薄嘴唇兩角耷拉下來。他四下看了看,端起步槍。

  「你怎麼啦?捨不得嗎?我卻捨得送你一顆子彈。願意嗎?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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