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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


  北方前線形勢嚴重,克拉斯諾夫決定親赴卡爾金斯克,以便從那裡直接揮動「懲戒的鐵拳」,討伐福明,更主要的是想振作一下士氣低沉的哥薩克。正是為了這個目的.他才邀請協約國的代表們同車去巡視前線的。

  在布圖爾利諾夫卡鎮檢閱了剛剛撤出戰鬥的貢多羅夫斯基喬治十字章團。檢閱後,克拉斯諾夫站在團旗下,向右扭著身子,響亮地喊道:「凡是在我指揮的第十團服過役的戰士——向前一步走!」

  差不多有一半貢多羅夫斯基團的哥薩克跨出了隊列。克拉斯諾夫摘下了高皮帽,十字交叉親了親離他最近的一個已經不很年輕、但是非常英俊的司務長。司務長用軍大衣的袖子擦了擦剪過的鬍子,不知所措地大瞪著眼睛,呆立在那裡。克拉斯諾夫吻了所有同團的人。協約國的代表們為之一驚,莫測其高深,彼此交頭接耳,低語起來。但是等到克拉斯諾夫走回他們面前,解釋了一番,驚愕立刻就變成了微笑和矜持的讚賞。克拉斯諾夫對他們說:「這就是那些曾經跟著我在涅茲維斯克打過德國人,在別爾熱茨和科馬羅夫打過奧地利人,幫助我們戰敗敵人,取得共同勝利的英雄。」

  ……太陽兩邊,各豎著一道像漆著白箍的電線杆子似的彩虹,就像守在錢櫃邊的衛兵一樣,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凜冽的東北風像號兵似的在樹林子裡鳴咽,在草原上奔馳,像狂濤巨浪,把一片片毛烘烘的艾蒿刮倒,吹亂。一月六日的黃昏時分(奇爾河上已經暮色蒼茫),克拉斯諾夫在英王陛下的軍官——巴爾特洛上尉和埃利希中尉的陪同下抵達卡爾金斯克。協約國的代表們都穿著皮大衣,戴著毛茸茸的兔度高帽,凍得渾身瑟縮,直跺腳,笑呵呵地下了汽車,身上散發出雪茄煙和香水氣味。軍官們在富商列沃奇金家裡暖和了暖和,喝了茶,就隨同克拉斯諾夫和北部前線司令伊萬諾夫少將,來到佈置在小學校裡的會場。

  克拉斯諾夫對懷有戒心的一屋子哥薩克講了很久。大家都細心聽他講,秩序井然。但是當他繪聲繪色地描述布爾什維克在他們佔領的村鎮裡的「暴行」時,有人從彌漫著藍色煙霧的後排怒吼一聲:「撒謊!」這一聲喊使他前功盡棄。

  第二天早晨,克拉斯諾夫和協約國的代表們匆忙駛往米列羅沃去了。

  北部前線的司令部也同樣匆忙地撤走了。切禪人整日在鎮上搜捕不願意撤退的哥薩克,直到黃昏。夜裡焚毀了彈藥庫。步槍子彈僻僻啪啪地響成一片,就像焚燒於樹枝一樣;炮彈的爆炸聲像山崩地裂,轟鳴不止,直到午夜。第二天,正當在廣場上舉行撤退前的禱告儀式時,卡爾金斯克的山崗上響起了機槍聲。于彈像春天的雹於打得教堂的尖頂乒乓亂響,人們亂成一團,逃向草原。拉紮列夫帶著自己的隊伍和人數不多的哥薩克部隊,企圖掩護撤退的人們:步兵列成散兵線臥伏在風車後面,第三十六卡爾金斯克炮兵連在卡爾金斯克人費奧多爾·波波夫大尉指揮下,開炮急射進攻的紅軍,但是不一會兒,這個連就把炮掛上炮車逃走了。而紅軍的騎兵已經從拉特舍夫村迂回過來,包圍了步兵,把他們壓到荒蕪的深溝裡,砍死了二十多個卡爾金斯克老頭子,有人嘲諷地稱他們為「蓋達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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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決定不跟著撤退逃難以後,家裡的各種東西在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眼裡重又有了價值和意義。

  每天傍晚,他去餵牲口時,已經毫不猶疑地從次草堆上往下扒乾草了,總要趕著那只懷崽的母牛在漆黑的院子裡遛半天,心裡高興地想著:「要生牛犢子啦。肚子可真夠大呀。上帝保佑,是不是雙胞胎呀?」他重又覺得一切都是那麼親切,可愛了:一切本來他已經決定放棄的東西,現在又都跟原先一樣,有意義,有分量了。就在天黑前這會兒工夫,他已經為把穀糠撒在豬圈旁邊,為沒有把牲口槽裡的冰鏟掉,而把杜妮亞什卡大罵了一頓,還把被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家的閹豬拱壞的籬笆修補好了。他順便還問了問跑出來關百葉窗的阿克西妮亞,司捷潘是不是要跟著撤退?阿克西妮亞裹著披肩,像唱歌似地回答說:『不走,不走,他往哪兒走啊?如今他躺在爐炕上,像是在發瘧子……額角上滾燙,肚子疼得要命。司喬帕病啦。他不走……」

  「我們家的人也是這樣。就是說我們也不走啦。誰他媽的知道,究竟是走好,還是不走好呢……」

  天色暗下來。頓河對岸,灰色樹林後面,蔚藍透綠的夜空中,北極星閃著耀眼的光芒。東天邊上,一片紫紅。一鉤新月掛在樹枝紮煞著的黑楊樹梢頭。雪地上一片迷離恍惚的陰影。雪堆變得黑乎乎的。四周是那麼寂靜,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聽到有人,可能是阿尼庫什卡,在頓河的冰窟窿邊用鐵棍鑿冰。冰塊四下飛濺,發出打碎玻璃般的響聲,院子裡,是牛有規律的咀嚼於草的咯吱聲。

  廚房裡已經點上了燈。娜塔莉亞的影子在窗戶的光亮中滑過。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很想進屋於去暖和暖和。他看見一家人全聚攏在一起。杜妮亞什卡剛剛從赫裡斯托尼亞的老婆那裡回來。她把盛酵母的杯子倒空,惟恐別人打斷她的話似的,匆忙地講著村裡的新聞。

  葛利高裡正在內室裡往步槍、手槍和馬刀上棕油;他把望遠鏡包到手巾裡,喊了彼得羅一聲。

  「你的傢伙都收拾好了嗎?拿來。得把它們藏起來。」

  「如果需要自衛時怎麼辦?」

  「老實點兒吧!」葛利高裡笑著說。「小心,要是被他們發現了,就會為這點小事把我們吊在大門上絞死。」

  哥兒倆一起走到院子裡去。不知道為什麼兩人分著藏了起來。但是葛利高裡把一支黑亮的新手槍塞在內室裡的枕頭底下。

  剛吃過晚飯,大家無精打采地說著閒話,都準備睡覺了,忽然院子裡用鏈子拴著的公狗沙啞地叫起來,帶著鏈子亂掙,被皮圈勒得直哼哼。老頭子走出去察看,回來時領著一個圍巾一直纏到眉毛邊的人。來人全副武裝,緊紮著一條白腰帶,走進來以後,畫了個十字;從他那凝結了一圈白霜的像字母「O」的嘴裡,噴出一股一股的熱氣。

  「你們一定認不出我來了吧?」

  「哎呀,這是馬卡爾表哥呀!」達麗亞喊道。

  這時彼得羅和其餘的人才認出原來是一位遠親,馬卡爾·諾蓋采夫,——西金村的哥薩克,——是全區有名的、罕見的歌手和醉鬼。

  「什麼風把你刮來啦?」彼得羅仍然坐在那裡,笑問。

  諾蓋采夫把鬍子上的冰琉璃持下來,扔在門口,跺了跺穿著縫上皮底的大氈靴的腳,開始不慌不忙地脫起衣服來。

  「一個人撤退逃難,實在太無聊啦,——聽說你們兩位都在家。我想,走,到親戚家去!我對老婆說,我去找麥列霍夫家的人,一塊兒逃難要痛快得多啊。」

  他摘下步槍,放到爐子旁邊,跟火鉗排在一起,引得婆娘們都笑了起來。背包塞在爐口堆炭灰的地方,馬刀和鞭子卻恭敬地放到床上。就是現在,馬卡爾也還是噴著酒氣,兩眼醉意朦朧,濕漉漉的大鬍子縫裡,露出一排像頓河的貝殼似的藍鋥鋥的整齊牙齒。

  「難道西金的哥薩克沒有往外逃的嗎?」葛利高裡把鑲著小玻璃珠的煙荷包遞給他,問。

  客人用手推開了煙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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