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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四


  在這之前四天,北方戰線的司令官伊萬諾夫少將和參謀長紮姆布爾日茨基將軍,倉皇撤往卡爾金斯克鎮。他們的汽車輪於在雪地上空轉不前,紮姆布爾日茨基的妻子緊咬著已經流血的嘴唇,孩子們在哇哇地啼哭……

  維申斯克鎮有幾天陷入無政府狀態。謠傳正在卡爾金斯克鎮集結軍隊,準備攻打第二十八團、但是十二月二十二日,伊萬諾夫的副官從卡爾金斯克鎮來到維申斯克,笑嘻嘻地把他忘在司令官住過的房子裡的東西都拿走:一頂釘著新帽徽的夏季軍帽、一把頭髮刷子、內衣和其他一些零碎東西……

  紅軍第八軍的部隊沖進了北方戰線形成的一百俄裡寬的缺日。薩瓦捷耶夫將軍不戰,向頓河退去。菲茨哈拉烏羅夫將軍的幾個團也倉皇向塔雷和博古恰爾方面撤退。北方有一個星期的工夫異常安靜。聽不見大炮的轟隆聲,機槍也沉默了。被頓河上游的幾個團的叛變弄得士氣消沉、原在北方戰線作戰的下游哥薩克也都不戰而退了一紅軍小心翼翼地。慢慢地向前推進,先派出偵察兵仔細搜索前面的村莊。

  喜事使頓河政府忘記了北方戰線的慘敗。十二月二十六日,協約國的軍事代表團光臨新切爾卡斯克。代表團成員有英國駐高加索軍事代表團團長普爾將軍和參謀長基斯上校,法國代表——弗蘭舍·戴·埃斯佩列將軍和富克上尉。

  克拉斯諾夫陪同協約國代表赴前線視察。十二月寒冷的早晨,奇爾車站的站台。仁擺好了儀仗隊。鬍子耷拉著、一副醉鬼相的馬蒙托夫將軍一向不修邊幅,但是這一次軍裝卻穿得筆挺,新刮的臉上閃著青光,在一群軍官的簇擁下,在月臺上踱步。大家在恭候專車的到達。軍樂隊隊員們在車站一側跺著腳,用凍得發青的手指頭演奏著。由下游各集鎮發色不同,年齡各異的哥薩克組成的彩色絢麗的儀仗隊排列在月臺上、還沒有長鬍子的青年和白髮蒼蒼的老頭子並列,中間夾雜著些蓄著額發、久經戰陣的老兵。老爺子們的軍大衣L都掛著洛夫恰和普列夫那戰役的金銀十字章和勳章,中年哥薩克身上也都密密層層地掛滿了十字章:有的是在格奧克——捷佩和桑傑帕城下戰役中勇猛衝殺獲得的,有的是在對德戰爭中——攻佔普熱米什爾、華沙、利沃夫等各次戰役中獲得的。青年的哥薩克身上一無所有,但是他們把身體挺得筆直,極力在各方面模仿他們的前輩。

  火車在乳白色的蒸氣的籠罩中轟轟隆隆地駛近月臺。普爾門式客車的車門還沒有打開,樂隊指揮狠命地把手一揮,樂隊高奏起英國國歌。馬蒙托夫手扶馬刀,急忙向專車走去。滿面喜色的主人克拉斯諾夫,偕同貴賓從木然呆立的哥薩克的隊列前走過,向車站走去。

  「為保衛祖國,擊退來犯的野蠻赤衛軍匪幫,哥薩克全民奮起。你們在這裡看到的是哥薩克三代人的代表。這些人曾經在巴爾於。日本、奧匈戰線和普魯士戰鬥過,現在又為祖國的自由而戰,」克拉斯諾夫用漂亮的法語說,面帶微笑,像沙皇似的向大瞪著眼睛,連氣都不敢喘地直立在那裡的老頭子們點頭。

  馬蒙托夫接上級佈置,挑選儀仗隊的一番苦心沒有白費。這一出表演得很出色。

  協約國的代表們巡視了前線,滿意地返回新切爾卡斯克。

  「將軍閣下的部隊軍容整齊,紀律嚴明,鬥志高昂,我深感滿意。」

  普爾將軍行前對克拉斯諾夫說。「我立刻就命令,把我們的第一批步兵從薩洛尼克運到您這兒來。我請求您,將軍閣下,準備三千件皮襖和三千雙防寒的靴子。我希望,在我們的援助下,您能徹底消滅布爾什維主義。」

  ……急忙趕制短皮大衣,製作氈靴子。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協約國的陸戰隊並沒有在新俄羅斯克登陸。普爾回倫敦去了,換來了冷若冰霜的、傲慢的布裡格斯。他從倫敦帶來了新的指示,用將軍式的直截了當、嚴酷無情的腔調聲明說:「英皇陛下政府將給予頓河志願軍全面的物質援助,但是一兵一卒也不能發。」

  這個聲明清楚得根本不需任何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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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像一條看不見的犁溝把軍官和哥薩克隔開的敵視情緒,早在帝國主義戰爭時期已經存在,到一九一八年秋,達到了空前未有的程度。一九一七年年末,當哥薩克部隊緩緩地返回頓河時,槍殺和出賣軍官的事件還很少發生,可是過了一年,這類事件卻變成家常便飯了。在進攻的時候,軍官們被迫仿效紅軍指揮員的樣子,走在散兵線前面——哥薩克們不聲不響地、偷偷地朝他們背上開槍。只有像貢多羅夫斯基喬治十字章團那樣的隊伍,官兵還團結得很牢固,但在頓河軍中,這樣的隊伍卻不多見。

  頑固不化、但是十分狡獪、機靈的彼得羅·麥列霍夫早就明白,跟哥薩克們不和等於去找死,所以從一開始,他就想盡辦法消除軍官和普通哥薩克之間的隔閡。在適當的場合,他也跟哥薩克們一樣,抱怨一通毫無意義的戰爭;可是言不由衷,非常勉強,但是人們並沒有看出他的虛偽;他假裝同情布爾什維克,一見到福明被推舉為團長,便拼命拍他的馬屁。彼得羅也像其餘的人一樣,並不反對搶劫財物,咒駡上級,可憐可憐俘虜,但與此同時,心裡卻充滿了仇恨,想打人。殺人,急得心裡發癢,兩手發顫……在工作上他很馴順、沒有架子,——柔軟如蠟,根本不像個少尉軍官!彼得羅騙取了哥薩克的信任,他能當著他們的面兒變換臉色。

  在索隆卡鎮附近,菲利波夫把軍官都帶走的時候,彼得羅卻留了下來。他溫順寡言,總是躲在人後,不出頭露面,對什麼事都忍讓為懷,跟著團隊一同到了維申斯克。在維申斯克呆了兩天,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也沒有去團部,也沒有去見福明,就溜回家去了。

  那天,從一清早就在維申斯克大校場上,古老的教堂邊開軍人大會。維申斯克團正在等待因津斯基師的代表們到來。穿軍大衣的。短皮大衣的——用光板皮和軍大衣縫製成的——穿常禮服和腰間有褶的棉襖的哥薩克們,成群結隊地在校場上遊蕩。簡直不能相信,這群穿著五花八門的衣服的人竟是戰鬥部隊,就是第二十八哥薩克團。彼得羅憂鬱地從這一夥人走到那一夥人跟前,像看希罕物似地打量著哥薩克們。從前,在戰場上,他從未留心過他們的服裝,而且也沒有看見過一團人這樣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現在,彼得羅憎恨地咬著亂蓬蓬的白鬍子,看著結滿白霜的臉,看著戴各種顏色的羊皮高帽、帶護耳的大皮帽、庫班式皮帽和制帽的腦袋;再朝下看去,同樣豐富多彩:穿破爛氈靴子的、皮靴的,穿著從紅軍腳上脫下來的短筒皮靴,上面再打著裹腿的。

  「簡直是群叫化子!該死的莊稼佬!怪物!」彼得羅懷著無可奈何的憎惡心情自言自語地說。

  福明的告示在板棚牆上閃著白光。街道上看不到一個居民。市鎮像在等待什麼似地隱藏了起來。從胡同日上可以看到被大雪掩蓋的一片莽莽的頓河。河對岸聳立著黑越越的樹林,像一幅淡墨畫。從各村來看望丈夫的女人,像羊群一樣,擠在老教堂的灰色石牆下。

  彼得羅穿著衣襟上鑲著毛皮邊、前胸有個大口袋的短皮大衣,戴著頂該死的、軍官式的羊皮高帽,曾幾何時,戴著這頂帽于他曾感到那麼自豪,可是現在,卻每時每刻都感到有斜視的、冷淡的目光投到自己身上來。這種目光刺傷了他的心,更加劇了他那惶惶不可終日的心緒。他模糊地記得,一個身材矮小的紅軍戰士,穿著厚呢軍大衣,戴著護耳扣帶解開的新羊羔皮帽子,跳到校場當中的一隻倒放著的大木桶上,用一隻戴著絨手套的手整理了一下圍在脖子上的灰色兔毛哥薩克圍巾,四下掃了一眼。

  「哥薩克同志們!」他那傷風的、低沉的聲音刺著彼得羅的耳朵。

  彼得羅四下看了看,只見哥薩克們被還沒有聽慣的話語弄得神色不寧,面面相覷,滿懷希望,心請激動地在彼此擠眼睛。紅軍戰士講了很長時間,講到蘇維埃政權,講到紅軍及其與哥薩克的相互關係等等問題。彼得羅記得特別清楚——演說者的話總是被喊聲打斷:「同志,公社是什麼玩意兒?」

  「會不會逼著我們參加呢?」

  「共產黨是幹什麼的?」

  紅軍戰士兩手貼在胸前,不斷向四下轉動著身子,耐心地解釋著:「同志們!共產黨——是志願參加的。凡是願意為工人和農民從資本家和地主的壓迫下解放出來的偉大事業奮鬥的人,都可以自願加入共產黨。」

  過了一會兒,另一個角落裡又喊叫起來:「我們請求你講講共產黨員和政治委員是怎麼回事!」

  回答以後,沒過幾分鐘,又有人憤怒地用低音叫起來:「你說的有關公社的事,我們聽不明白。懇求你再解釋解釋。我們都是些沒有文化的人。請你用些簡單的話給我們講講吧!」

  後來福明又嘮嘮叨叨地講了半天,不管恰當不恰當,總要亂扯上「撤退」這詞兒,故意賣弄。福明的身邊總有個戴大學生制帽、穿著漂亮大衣的機靈小夥子,像泥鰍似的圍著他轉,獻殷勤。但是彼得羅聽著福明語無倫次的話,想起了在一九一七年二月,達麗亞去看望他的那天,他在開赴彼得格勒去時的一個車站上,第一次看見福明的情形。這個開小差的阿塔曼斯基團的哥薩克站在彼得羅面前,穿著一件軍大衣,肩上釘著有「五二」番號的破舊下士肩章,他的兩隻隔得很開的眼睛嚴厲、濕潤地閃爍著,他的動作很拙笨。「受不了啦!老弟!」彼得羅似乎又聽到這幾個模糊不清的字。「逃兵,一個像赫裡斯托尼亞一樣的傻貨,現在居然當了團長,我卻被冷落,」彼得羅激動地閃動著眼睛,心裡想。

  一個渾身纏著機槍彈帶的哥薩克替下了福明。

  「弟兄們!我曾經參加過波喬爾科夫的隊伍,現在,上帝保佑,也許我還能跟自己人一起再去打士官生一了!」

  彼得羅匆匆走回住處。他備上馬,聽到哥薩克們在走出市鎮時放的槍聲,這是按照老規矩,通知自己的村莊,有服役的人回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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