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二一四


  ……第二天,彼得羅率領半個連回維申斯克。其餘的青年哥薩克則由葛利高裡率領,開赴阿爾任諾夫斯克。

  從早上起,太陽就無情地蒸烤著大地。籠罩著玄褐色蜃氣的草原像口蒸鍋一樣一隊伍後面的藍天上,閃耀著霍皮奧爾河沿岸紫色的山峰,眼前是一片像粼粼水波似的黃沙,渾身大汗淋漓的馬匹在騎士們的身下一步一步地搖晃著。哥薩克們的臉都變成了褐色,被太陽曬得褪色了、鞍墊、馬鐙、籠頭上的金屬部件曬得都燙手,連樹林裡面也都不涼快了,熱氣悶人,處處散發著大雨將至的暑熱。

  沉重的苦悶壓垮了葛利高裡。一整天,他在馬上悠晃著,斷斷續續地想著未來的日子;像撥弄項鍊上的琉璃珠一樣,在腦子裡玩味著彼得羅的那些話,無聊得很。苦艾又酸又澀。醉人的氣味令人唇焦,大道被暑熱蒸烤得直冒煙。金袍色的草原仰面暴曬在驕陽下。旱風掠過草原,吹伏沙沙作響的青草,卷起陣陣黃沙和塵埃。

  傍晚,一層透明的薄霧遮住了太陽。天空變成了灰色。西天湧起了一片濃重的烏雲,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裡,下垂的雲腳緊踏在迷離恍惚紡得纖細的地平線上。後來,烏雲被風吹著,拖著惱人的、低垂的玄褐色尾巴,圓形的雲頭閃著砂糖似的白光,威嚴地飄去。

  隊伍第二次渡過庫梅爾加河,鑽進楊樹林的圓頂綠陰下、微風吹來,樹葉的背面像波浪似地翻滾起來,閃耀著藍白色的光亮,和諧、低沉地沙沙作響。霍皮奧爾河對岸的什麼地方,從白亮的雲邊向大地上撒下夾雜著雹於的斜雨,彩虹像一條五色的帶子纏繞著雨絲。

  隊伍在一個荒僻的小村子裡宿營了。葛利高裡收拾完戰馬,便往養蜂場走去。主人是一個卷髮的、年邁的哥薩克,他把落在大鬍子上的蜜蜂拂下來,神色惶恐地對葛利高裡說:「這箱蜂子是前幾天才買的。運回來以後,不知道為什麼幼蜂全都死啦。你看,蜜蜂正在往外抬死蜂呢,」他在一隻鑽滿了小孔的蜂箱前面停下來,指著蜂房的出口說。密密麻麻的蜜蜂正在不停地往出日外搬運幼蜂的屍體,叼著它們嗡嗡叫著飛去。

  主人惋惜地眯縫著紅眼睛,傷心地吧嗒著嘴。他走起路來一沖一沖的,用力揮著雙手,姿勢非常難看。他沒有安靜的時候,很粗魯,動作像旋風似的,總是匆匆忙忙,令人心神不安;在這裡,在這有一大群蜜蜂正在和諧地進行緩慢、明智勞動的養蜂場裡,顯得完全是多餘的。葛利高裡有點兒不懷好意地仔細打量起他來。這種感情是不由自主地產生的,是這個寬肩膀上了年紀的哥薩克一陣陣的大聲刺耳的談話引起的:「今年的蜂蜜收成很好。香薄荷開得很旺盛,都是從這種花上采來的蜜。框養要比箱養好得多。你看我正在搞……」

  葛利高裡喝著茶,攙著稠得像槳糊一樣香甜的蜂蜜。蜂蜜散發出香薄荷、三葉草和草花的香味。主人的女兒——一個很漂亮的高個子的守活寡的女人——管斟茶。她的丈夫跟著紅軍走了,所以主人很殷勤,很老實。老爸爸沒有注意到女兒緊緊抿著兩片不很鮮豔的薄嘴唇,從眼睫毛下迅速地打量著葛利高裡。她伸手去拿茶壺,這時候葛利高裡就看見了她那像松焦油一樣黑的、捲曲的腋毛。她那探索好奇的目光和他的相遇了好幾次,他甚至覺得,他們的目光相遇後,年輕的哥薩克女人的雙頰泛起了紅暈,嘴唇角上露出了隱約的微笑。

  「我在內室給您鋪床,」喝完茶以後,她夾著枕頭和車毯走過客人身邊時說,並用毫不掩飾的饑餓目光去挑逗葛利高裡。拍打著枕頭,她仿佛順便說說,模糊不清地快口對他說:「我睡在板棚下面……家裡悶得很,蚤又咬……」

  葛利高裡剛一聽到主人的打鼾聲,就脫掉靴子,到板棚裡去找她、她躺在一輛卸掉前轅的大車上,在自己身旁給他讓出一塊地方,把羊皮襖往自己身上拉了拉,兩條腿靠在葛利高裡身上,就沉默了;她的嘴唇又幹又硬,有一種洋蔥味兒和久無人問津的、清新的氣味。葛利高裡枕著她那黝黑的細胳膊,一直睡到無快亮。她徹夜使勁把他抱在懷裡,沒完沒了地跟他親熱,凋笑中把他的嘴唇都咬出了血,他的脖子。胸膛和肩膀上到處都留下了她那尖細的、像小野獸似的牙齒在狂熱親吻時咬出來的斑斑痕跡,雞叫三遍以後,葛利高裡準備跑回內室去,但是她卻死抱住他不放。

  「放開我,親愛的,放開我,我的小寶貝!」葛利高裡央告著,下垂的小黑鬍子裡帶著微笑,想要悄悄地掙脫出來。

  「再躺一會兒……躺下來!」

  「要知道人家會看見的呀!你瞧,天快亮啦!」

  「亮吧,管它呢!」

  「要是叫你父親看見了呢!」

  「爸爸早就知道。」

  「他怎麼會知道!」葛利高裡驚愕地顫動了一下眉毛。

  「是這麼回事……」

  「真是太神啦,他是怎麼知道的呢?」

  「要知道,他……他昨天對我說:如果有軍官來和你凋情,你就跟他睡去,求他多多關照,不然的話,就會為了格拉西卡把馬牽走,或者還會拿些別的東西……格拉西姆是我丈夫,他跟著紅軍走啦……」

  「原來是這樣!」葛利高裡嘲笑說,但是心裡卻很不是味兒解鈴還是系鈴人,她立即就驅散了這片烏雲。她親熱地貼在葛利高裡的胳膊上,哆嗦了一下,說:「我那個男人可不像你這樣……」

  「那他是怎麼樣的呢?」葛利高裡已經清醒的眼睛望著發白的天空,很感興趣地問,「是個廢物……病鬼……」她信任地往葛利高裡身邊湊湊,話語裡帶著哭泣聲音。「我跟他過得沒有一點兒樂趣……他不能討女人家喜歡……」

  一個陌生的、像孩子一樣天真的靈魂自然地在葛利高裡面前展開了,就像一朵吸足了朝露的怒放的小花。這使葛利高裡陶醉,激起他的愛憐之心;葛利高裡憐憫她,溫柔地撫摸著自己萍水相逢的女人的亂蓬蓬的頭髮,閉上了疲倦的眼睛。

  從屋簷的蘆葦棚頂透進西沉的月亮的餘暉。一顆流星從天上墜下,向地平線飛去,在灰白的天空上留下了一道冷凝的磷光。母鴨在水塘裡唄狐召喚,公鴨用沙啞聲調含情脈脈地回應,葛利高裡帶著倒空了的、又注滿甜言蜜語的疲倦身軀,輕飄飄地走回內室、他朦朧睡下,玩味著唇邊殘留的她嘴唇上的鹹味兒.腦于裡還念念不忘那個哥薩克少婦苛求愛撫的身子和身上的氣味——一種由香薄荷蜂蜜和汗混合成的複雜氣味。

  過了兩個鐘頭,哥薩克們把他叫醒。普羅霍爾·濟科夫給他備好馬,牽到大門外。葛利高裡和主人告別,堅定地忍受著他視線中模糊的敵意,朝正往屋於裡走去的主人的女兒點了點頭。她低下腦袋,塗得不很鮮豔的、薄薄的嘴角上浮著笑容和模糊的遺憾的苦悶表情。

  葛利高裡順著胡同走著,不斷回頭顧盼,胡同像一張弓,繞過他曾住宿的院於,所以他能看見,被他溫存過的哥薩克少婦正扭回頭,把瘦削的、曬得黝黑的手巴掌遮在眼睛上,隔著籬笆目送他。葛利高裡懷著突然襲來的惆悵心情回頭張望,企圖想像她的面部表情和她的整個身影——可是看不見。只能看到哥薩克少婦戴著白頭巾的腦袋慢慢地扭著,追蹤著他。向日葵的花盤就是這樣扭著,追逐著慢悠悠地環行的太陽。

  科台活伊·米哈伊爾被像犯人似的從維申斯克送往前線、他到了費多謝耶夫斯克鎮,鎮長叫他逗留了一天,然後重義押回維申斯克。

  「你們為什麼又要把我押回去呀?」米哈伊爾問鎮公所的文書。

  「維申斯克有公文來,」文書不很情願地回答說。

  原來是米哈伊爾的母親在村民大會上跪著央告老頭子們,於是他們就以村社的名義寫了一份請願書,說米哈伊爾·科舍沃伊是家庭的惟一贍養人,所以請求改判他做苦工。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親自帶著請願書去見維申斯克鎮的鎮長。請求被批准了。

  鎮長在鎮公所裡對立正站在他面前的米什卡大喊大叫了一陣,然後降低嗓門兒,氣哼哼地結束說:「我們不能把保衛頓河的任務交給一個布爾什維克!現在你到種馬牧場去以觀後效。狗崽子,你給我小心點兒!我是可憐你的母親,要不然哪……滾吧!」

  米什卡已經無人押送,自由地走在曬得滾燙的大街上。肩上的行李壓得肩膀生疼.被一百五十裡的長途跋涉累壞了的雙腿完全不聽使喚了。入夜,他才筋疲力盡地回到村子,第二天便出發到牧場去,母親大哭了一場,拼命親吻了一陣,母親衰老的臉和第一次發現的她頭上的銀絲,都牢牢地留在他的腦海裡。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