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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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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章 由彼得羅·麥列霍夫少尉率領的韃靼村的哥薩克隊伍,五月十一日黎明時分來到了波諾馬廖夫村。 奇爾河沿岸的哥薩克正在村子裡亂竄,牽著馬去飲水,成群結隊地往村頭上走。彼得羅在村中央止住隊伍,命令下馬。這時有幾個人朝他們走來。 「老鄉,你們是從哪兒來的?」一個人問道。 「韃靼村的。」 「你們來晚了一點兒……你們沒來,波喬爾科夫就已經落網了。」 「他們在哪兒?是不是已經押到別處去啦!」 「就在那兒……」哥薩克朝著小雜貨店的斜屋頂揮了揮手,哈哈大笑道:『都像母雞坐窩似的坐在那裡哪。「』赫裡斯托尼亞、葛利高裡·麥列霍夫和另外幾個人湊到近前來。 「準備把他們押送到哪兒去呀?」赫裡斯托尼亞問道。 「送他們去見閻王爺。」 「怎麼能這樣?……你是在胡扯吧?」葛利高裡抓住哥薩克的軍大衣的大襟問道。 「你才是胡扯呢,老爺!」哥薩克粗魯地回敬說,然後輕輕地從葛利高裡的抓得緊緊的手中掙脫出來。「喏,你瞧,已經為他們準備好秋千架啦,」他指了指在兩棵枯柳樹上搭起的絞架。 「把馬拉到各家院子裡去!」彼得羅命令說。 烏雲密佈。下起了毛毛細雨。男男女女黑壓壓的一片,湧向村頭。波譜馬廖夫村的人一聽說要在六點鐘執行死刑,就都像去看難得的熱鬧馬戲似的,興高采烈地去了。哥薩克婦女們像過節一樣,換上了新衣服,許多人還帶著孩子。人群圍在牧場四周,擠在絞刑架和一個長方形,兩俄尺多深的大坑邊。孩子們在坑的一面堆起的潮濕的土堆上跑跳;哥薩克們聚在一起,興致勃勃地在談論即將執行的死刑;婦女們在傷心地說悄悄話。 睡眼惺忪,表情嚴肅的波波夫大尉來了。他吸著煙,香煙在唇邊翕動,閃著堅實的牙齒,沙啞地命令看守隊的哥薩克們說:「把閒人從坑邊趕開!告訴斯皮裡多諾夫,把第一批服刑的犯人押來!」他看了看表,走到一旁去,注視著人群被哥薩克看守們擁擠著,從刑場向後退去,組成一個花花綠綠的半圓形,圍住了刑場。 斯皮裡多諾夫領著一隊哥薩克奔向小雜貨店。路上遇見了彼得羅·麥列霍夫。 「你們村裡的人有願意幹的嗎?」 「幹什麼?」 「執行死刑。」 「沒有,不會有!」彼得羅繞過攔在路上的斯皮裡多諾夫,斬釘截鐵地回答說。 但是願意當劊子手的人還是有的:米吉卡·科爾舒諾夫用手巴掌撫摸著從帽檐底下露出來的直頭髮,大搖大擺地走到彼得羅跟前,眯縫起來的眼睛裡閃著葦葉似的綠光,說道:「我很想打幾槍……你怎麼能說『沒有』呢?我同意去,」然後笑著把目光垂下去:「請給我些子彈。我只有一梭子。」 蒼白的臉上,一片兇狠、緊張表情的安德烈·卡舒林和長得像加爾梅克人的費多特·博多夫斯科夫也都自告奮勇,報名當劊子手。 當第一批要處決的人,在押解他們的哥薩克層層包圍下,從小雜貨店裡走出來的時候,挨肩擦背地擠在一起的龐大人群裡響起一陣低語聲和壓抑的嗡嗡聲。 波喬爾科夫走在前面,光著腳,穿著肥大的黑呢子馬褲和敞著的皮上衣。他堅定地邁著兩隻大白腳丫子,踏著泥濘的村路向前走著,腳底下直打滑,他略微伸出左手,保持著平衡。克裡沃什雷科夫,臉色像死人一樣蒼白,在他旁邊艱難地挪動著腳步,眼睛冷漠地閃動著,嘴在痛苦地龕動。他拉了拉披在肩上的軍大衣,肩膀顫抖得厲害,仿佛感到非常冷似的。不知為什麼,沒有剝去他們倆身上的衣服,但是其餘的人卻被剝得只剩下內衣了。拉古京邁著細步,跟腳步沉重的本丘克並肩走著。他們倆都光著腳。拉古京的襯褲破了,露出包著一層黃皮,長著稀疏的汗毛的小腿。他走著,嘴唇直哆嗦,難為情地用手提著破襯褲。本丘克越過押解他們的哥薩克的頭頂眺望著烏雲密佈的灰濛濛的地方。兩隻清醒的、冷冰冰的眼睛若有所期地在緊張地眨動,寬大的手掌在敞開的襯衣領子下面來回滑動,撫摸著毛烘烘的胸膛。他好像是在期待著幻想已久的、令人高興的事情……有幾個人的臉上帶著一種似乎毫不在乎的表情:白髮蒼蒼的布爾什維克奧爾洛夫尋釁地舞動著雙手,朝哥薩克們的腳下啐吐沫,可是也有那麼兩三個人,眼睛裡充滿了那麼多的幽怨,歪扭變形的臉上露出無限的恐怖,就連那些押解的哥薩克偶爾看到這副慘相,也都立刻把臉轉過去,移開視線。 他們走得很快。波喬爾科夫攙扶著腳下直打滑的克裡沃什雷科夫。紅藍色制帽的波浪中閃動著頭巾的看熱鬧的人群越離越近了。波喬爾科夫皺起眉頭,瞅著人群,高聲謾駡起來,突然捉住從旁邊投來的拉古京的視線,問道:「你在看什麼?」 「這些日子你的頭髮都白啦……瞧你的兩鬢盡是白頭發了……」 「大概,你的頭髮也會白的,」波喬爾科夫艱難地喘著粗氣,擦著窄額角上的汗珠兒,重複說道:「大概,遇上這樣的大喜事兒,你的頭髮也准會白的……就是狼——被關在籠子裡,毛也要變白,何況我是個人呢。」 他們沒有再說一句話。人群越離越近。右面,可以看到一條長長的、準備當墳墓用的黃土溝。斯皮裡多諾夫命令:「站住!」 波喬爾科夫立刻往前跨了一步,疲憊地打量著前幾排的看客:多數是些白鬍子的和花白鬍子的老頭子。前線回來的哥薩克們都站在後面的遠處——他們的良心正在受譴責。波喬爾科夫下垂的小鬍子微微地顫動著聲音沙啞,但是很清楚地說道:「老人家們!請允許我和克裡沃什雷科夫看著我們的同志們去就義。然後你們再絞死我們倆,現在我們想看看自己的朋友和同志,想鼓舞一下那些意志薄弱的人。」 一片寂靜,連雨點打在制帽上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 波波夫大尉站在後面笑著,露出了被煙熏黃的上牙床;他沒有表示反對;老頭子們參差不齊地喊道:「我們可以答應!」 「叫他們多活一會兒吧!」 「把他們從坑邊押開!」 克裡沃什雷科夫和波喬爾科夫朝圍觀的人群裡走去,人們在他們面前讓開了一條小道。他們倆走了不遠就站住了,四周圍滿了人,幾百隻貪婪的眼睛在觀察他們。他們看到哥薩克們在笨拙地把赤衛軍戰士排成一列,後腦勺對著墳坑。波喬爾科夫個子高,看得很清楚,克裡沃什雷科夫卻要踮起腳尖,伸長那沒有刮過的細脖子才能看見。 本丘克站在最左端,微駝著背,沉重地喘息著,目光一直注視著地面,沒有抬起來。他旁邊局促地站著拉古京,手扯著襯衣,遮著褲子上的破綻,第三個人是坦波夫人伊格納特,下一個是伊萬·博爾德列夫,他的樣子變得簡直認不出來了,至少老了二十歲。波喬爾科夫想看看第五個人:費了很大勁才認出是卡贊斯克鎮的哥薩克馬特維·薩克馬托夫,從在卡緬斯克開始,這個人就跟他共患難,分享喜悅。又有兩個人走到坑邊,轉過身,背對著墳坑。彼得·雷西科夫挑釁地破口大駡,緊握著髒拳頭,威嚇著安靜下去的人群。科列茨科夫沉默不語。最後一個人是被人架過去的。他向後仰著身子,像死人一樣耷拉著的腳劃著地面,手緊抓著往前推他的哥薩克,搖晃著淚水縱橫的臉,掙扎著,沙啞地叫喊著:「饒命吧,弟兄們!看在上帝的面上,饒命吧!弟兄們!親愛的人們!好弟兄們呀!……你們這是於什麼?……我在打德國人的戰爭中得過四枚十字章!……我家裡有孩子呀!……主啊,我沒有罪!……哦,你們這是為了什麼呀?……」 一個身材高大的阿塔曼斯基團的哥薩克,用膝蓋朝著他的胸上一頂,把他推到坑邊。這時候波喬爾科夫才看清楚掙扎求饒的人不由得嚇了一跳:這原是個非常勇敢的赤衛軍戰士,一九一零年宣誓入伍的米吉林斯克的哥薩克,曾榮獲全部四個等級的喬治十字章,是個蓄著淺色鬍子的漂亮小夥子。把他扶了起來,但是他又跪了下去,在哥薩克們的腳底下爬,用乾裂的嘴唇去親吻正往他臉上亂踢的靴於,上氣不接下氣地,用恐怖沙啞的聲音哀求道:「求求你們,不要殺我!求求你們,可憐可憐我吧!……我有三個孩子……一個是小姑娘……我的親人呀!弟兄們哪!……」 他死抱住阿塔曼斯基因哥薩克的膝蓋,但是那個哥薩克掙脫了腿,跳開去,用釘著鐵掌的靴子後跟朝他耳朵上重重地踢了一腳。鮮血立刻從另一隻耳朵裡流出來,流到白色的衣領子裡。 「把他扶起來!……」斯皮裡多諾夫憤怒地喊道。 幾個人好容易才把他扶起來,叫他立住,然後跑開去。對面的一排劊子手已經端好搶,準備射擊。人群哎呀叫了一聲,就沉寂了。有個娘兒們刺耳地尖聲哭叫起來…… 本丘克還想一次又一次地仔細看看天空灰色的雲霧,憂鬱的大地,他曾在這塊土地上奔波了二十九個春秋。他抬起眼睛,看見在十五步開外密集的哥薩克隊列中,一個身材魁梧的哥薩克,眯縫著綠色的眼睛,一縷額發從帽檐下披到狹窄、白淨的額角上,他向前傾著身於,雙唇緊閉,正瞄準他——本丘克——的胸膛。還是在開槍以前,本丘克就聽到一聲響亮的尖叫;他回過頭去,看見一個滿臉雀斑的小娘兒們跳出人群,往村於裡跑去,她一隻手把孩子緊抱在懷裡,另一隻手捂著小孩的眼睛。 一陣亂射之後,站在坑邊的八個人搖搖晃晃地跌進坑裡劇子手們向坑邊跑去。 米吉卡·科爾舒諾夫看見那個被他打中的赤衛軍戰士正蹦跳著,用牙齒咬自己的肩膀,就又給了一槍,悄悄地對安德烈·卡舒林說:「你看這個鬼東西——把自己的肩膀都咬出血來啦,像狼一樣,一聲不響地死去。」 又有十個要處決的人,在槍托子的推搡下走到坑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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