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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九


  在第二次齊射以後,婦女們都同聲哭叫起來,她們掙出人群,拉著孩子們的手,跌跌撞撞地跑開。哥薩克們也開始走散。可憎的屠殺場面。正在死去的人們的慘叫和呻吟聲、等待槍斃的人們的吼叫聲,——所有這無比淒慘的、震驚人心的場面把人們驅散了。只有那些對死亡的場面已經熟視無睹的從前線歸來的士兵們和那些最狂暴的老頭子們還留在那裡。

  又押來一批一批光著腳、被剝得只剩一件內衣的要處決的赤衛軍戰士,劊子手們也在一班一班地輪換,一排又一排的齊射聲,夾雜著零星清脆的僻啪的射擊聲。受傷沒打死的人又多補幾槍。第一層死屍,在間歇時匆匆用黃土蓋上。

  波爾喬科夫和克裡沃什雷科夫走到那些等待槍斃的人們面前,想要鼓舞他們從容就義,但是這些話已經不起任何作用了——這當兒完全是另外一種東西在控制著這些人,再過一分鐘,他們的生命就要像斷梗的樹葉一樣脫落。

  葛利高裡·麥列霍夫從已經變得稀疏的人群裡擠出來,往村子裡走去,迎面遇上了波喬爾科夫。他往後退著,皺起眉頭說道:「你也在這兒,麥列霍夫?」

  葛利高裡的兩頰頓時變得白裡透綠,他停下腳步。

  「在這兒。你不是看到了……」

  「看到了……」波喬爾科夫歪著嘴笑了,眼裡冒出新燃起的仇恨的怒火,緊盯著葛利高裡的蒼白的臉。「怎麼,槍斃起自己的兄弟來啦?你變心啦?……你原來是這樣的人……」他走到葛利高裡跟前,低聲說道:「你給我們幹,又給你們這夥人於,是嗎?誰給你的錢多?唉,你呀!……」

  葛利高裡抓住他的衣袖,氣喘吁吁地質問道:「你還記得格盧博克附近的戰役嗎?還記得,你是怎麼槍斃軍官的……是你下令槍斃的!是吧?你現在是自食其果!好啦,別難過!剝別人皮的也不只是你一個人!你要上西天啦,頓河蘇維埃人民委員會的主席!你這個壞蛋,把哥薩克出賣給猶太人!明白了嗎?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赫裡斯托尼亞抱住瘋狂的葛利高裡,把他領到一邊去。

  「咱們牽馬,走吧。走!咱們在這兒沒有什麼可幹的了。上帝呀,怎麼能這樣殘害人哪!……」

  他們走了,後來,聽到波喬爾科夫的講話聲音,就站住了。波喬爾科夫身邊圍了許多從前線歸來的哥薩克和老頭子,他慷慨激昂地尖聲喊道:「你們都是些胡塗人……都是瞎子!你們都是瞎子!軍官老爺們欺騙了你們,叫你們屠殺自己的親弟兄!你們以為把我們殺掉,從此就天下太平啦?絕對不會!今天你們暫時占了上風,可是明天就要槍斃你們啦!蘇維埃政權將在俄羅斯各地普遍建立起來。請你們記住我的話!你們在無故地流別人的血!你們這些胡塗蟲!」

  「我們也要這樣對付那些人!」一個老頭子跳出來說。

  「老人家,你們是不能把所有的人都殺光的,」波喬爾科夫笑道。「你不可能把整個俄羅斯都吊到絞架上去!小心你自己的腦袋吧!你們會後悔的,可是那時已經晚了!」

  「你別嚇唬我們啦!」

  「我不是嚇唬你們。我是在給你們指路。」

  「波喬爾科夫,你自個兒才是瞎子呢!莫斯科把你的眼睛蒙上啦!」

  葛利高裡沒有聽完就走了,幾乎是跑到他拴馬的院子去的,那匹馬聽到了槍聲正急得在發脾氣。葛利高裡和赫裡斯托尼亞勒緊了馬肚帶,飛馳出村,——他們連頭也不回,馳過山崗。

  可是波諾馬廖夫村依然硝煙彌漫:維申斯克、卡爾金斯克、博科夫斯克、克拉斯諾庫特斯克和米柳京斯克的哥薩克在槍殺卡贊斯克。米古林斯克、拉茲多爾斯克、庫姆沙特斯克和巴克拉諾夫斯克的哥薩克·墳坑已經填得滿滿的,撒上黃土,用腳踏實。兩個軍官,戴著黑色假面,架著波喬爾科夫和克裡沃什雷科夫,來到絞刑架下。

  波喬爾科夫昂著腦袋,豪邁地從容就義,他登上凳子,解開襯衣領,露出黝黑的粗脖子,渾身的筋肉沒有哆嗦一下,自己把塗了肥皂的絞索套到脖子上。克裡沃什雷科夫被攙扶過來,一個軍官幫著他踏上板凳,他也自己套上絞索。

  「請准許我在死前說最後的幾句話,」波喬爾科夫請求道。

  「說吧!」

  「請您說吧!」前線歸來的哥薩克們叫喊道。

  波喬爾科夫向已經變得稀疏的人群揮了一下手,說道:「請你們大家好好看看,甘願看我們去死的人還剩下幾個啦!是良心在折磨他們!我們為了勞動人民,為了勞動人民的利益,不惜犧牲,跟將軍老爺們的狐群狗黨在作殊死的鬥爭,現在我們卻要死在你們手裡!但是我們並不詛咒你們!……你們是些可憐的上當受騙的人!等蘇維埃政權一建立起來,你們就會明白真理究竟是在哪一方。你們把靜靜頓河的優秀兒子們殺死在這個坑裡……」

  響起了一陣越來越高的話語聲,波喬爾科夫的聲音開始變得模糊不清。一個軍官趁這個機會,麻利地把波喬爾科夫腳下的凳子踢開。波喬爾科夫的巨大、沉重的身軀,旋轉了一下,墜了下來,胸觸到了地面。勒在喉嚨上的絞索抖動起來,勒得喘不過氣,逼使波喬爾科夫向上挺起身子。他踮著腳尖站住,——光腳丫子的大腳趾頭登住潮濕的爛泥地,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用從眼眶裡努出來的眼珠,橫掃了一眼寂靜的人群,聲音不大地說道:「你們還沒有學會絞死人……如果是我來絞你的話,斯皮裡多諾夫,決不會叫你的腳觸到地面……」

  他嘴裡流出了很多唾液。戴假面的軍官和近處的幾個哥薩克忙亂起來了,費了很大勁才把他那癱瘓無力的沉重身軀抬到凳子上。

  沒有等克裡沃什雷科夫把話說完,就把凳子從他腳下踢開,碰在不知道是誰扔下的鐵鍬上。枯瘦如柴的克裡沃什雷科夫在空中蕩了半天,身子忽而縮成一團,蜷著的膝蓋觸到了下巴,忽而又抽搐著重新伸直……當第二次把波喬爾科夫腳下的凳子踢開的時候,他還處在痙攣狀態中,還在蠕動歪到一旁去的紫黑的舌頭。身體已經沉重地墜下來,皮上衣的肩上裂開了一條縫,腳趾頭尖又觸到地面上。哥薩克人群中發出了驚叫聲。有幾個人畫著十字,開始散去。這一陣驚慌,可非同小可,以至霎時間,所有在場的人都像被妖法釘在那裡,恐怖地瞅著波喬爾科夫變得像生鐵一樣的臉。

  但是他已經不能出聲,絞索勒住了喉嚨。他只是大瞪著淚如泉湧的眼睛,歪著嘴,全身痛苦可怕地向上探去,想減輕一些痛楚。

  有個人靈機一動:忙用鐵鍬挖起土地來。他匆忙地從波喬爾科夫的腳下往外挖著土塊,每挖一鐵鍬,波喬爾科夫的身體就伸直一點兒,脖子也變得越來越長,略微有些卷髮的腦袋向後仰去。絞索勉強地禁得住這六普特重的身軀;絞架發出了咯吱咯吱的響聲,輕輕地搖晃著,波喬爾科夫也隨著絞架搖晃的節奏在晃動,向四面轉著,仿佛有意在讓劊子手們看看自己的紫黑的臉和灑滿唾液和熱淚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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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米什卡·科舍沃伊和「鉤兒」直到第二天夜裡才走出卡爾金斯克鎮。夜霧在草原上翻滾,在山谷中盤旋,侵入窪地,舔著山崖的斜坡。雲霧彌漫的土崗反倒顯得亮了許多。鶴鶴在嫩草中爭嗚。

  月亮在高天飄移,宛如蘆葦和榛子叢生的池塘當中的一朵盛開的睡蓮。

  他們一直走到天亮。北斗諸星已經黯淡無光。晨露已降。離下亞布洛諾夫斯基村不遠了。但是就在這裡,離村子三俄裡的地方,哥薩克們在山崗上追上了他們倆。六個騎士踏著他們的腳印,追趕他們。米什卡和「鉤兒」本來可以趴到路邊的草叢裡去,但是草太淺了,又有月亮……他們被捉住了……押了回去。大家都一聲不響地走了一百來沙繩。後來響了一槍……「鉤兒」踉蹌著,像害怕自己影子的馬一樣,斜身走了幾步。他不是栽倒的,而是像躺下去似的,笨拙地把臉趴在灰色的苦艾叢上。

  米什卡飄飄然地走了五分鐘,耳朵裡嗡嗡響著,兩條腿好像沒有了似的。然後他問道:「你們為什麼不開槍呀,狗崽子們?為什麼要折磨人哪?」

  「走,走。不要說話!」其中有一個哥薩克親切地說。「我們把那個莊稼佬打死了,可是我們可憐你。跟德國人打仗的時候,你是在第十二團服役嗎?」

  「是在第十二團。」

  「你還可以再到第十二團去服役……你還很年輕嘛。一時迷路,好啦,這沒什麼了不起。我們會把你的病治好的。」

  過了三天,卡爾金斯克鎮的軍事法庭開庭給米什卡「治病」了。那時候的軍事法庭,只有兩種處罰辦法:槍斃和打屁股。那些被判處槍決的人,就在夜間拉到鎮外的沙土崗後去槍斃,而對那些認為可以挽救的人,則在廣場上當眾用鞭子抽屁股。

  星期天一清早,那把長凳放到廣場上,人們就開始湧來了。廣場上擠滿了人,曬臺上、板棚旁邊的木板堆上。家宅和雜貨店的屋頂上都站滿了人。第一個挨抽的是亞曆山德羅夫一格拉切夫村神甫的兒于_這是個狂熱的布爾什維克,按說應該槍斃,但是因為他父親是個好神甫,很受大家尊敬,所以軍事法庭判處抽神甫的兒子二十鞭子把亞曆山德羅夫的褲子褪下來,幾個人把脫光屁股的罪人按在長凳上,一個哥薩克騎在他的腿上(胳膊綁在凳子下面),兩個哥薩克各拿一把柳條站在兩旁。一五一十地抽了起來一抽完以後,亞曆山德羅夫站起來,晃了晃身子,往上提著褲子,向四面鞠躬;這個人因為沒有被槍斃,喜出望外,所以又是鞠躬,又是感謝:「謝謝,諸位老人家!」

  「好好穿上褲子走吧!」有人回答說。

  廣場上響起一陣友愛的呵呵笑聲,就連那些坐在離廣場不遠的板棚裡的罪犯也都笑了。

  根據判決,也把米什卡狠抽了二十鞭子。但是這種公開羞辱比二十鞭子更令人痛苦難忍。全鎮的人——不論老少——都在看他挨抽。米什卡提起褲子,幾乎沒有哭,對那個打他的哥薩克說:「這種做法太沒有道理!」

  「怎麼沒有道理?」

  「腦袋幹的事兒,卻要屁股來……負責。這是一輩子的恥辱呀!」

  「不要緊,恥辱又不是煙,不嗆眼睛,」哥薩克安慰他說,為了讓受刑的人高興一下,又補充說:「你長得夠結實啊,小夥子:我有兩下子故意抽得很厲害,想叫你哭喊兩聲……我一看:辦不到,沒有辦法讓這只狼嚎叫。前天我們抽過一個人,這個寶貝拉了一褲於屎。看來,他的腸子太嬌嫩了。」

  第二天,依照判決,米什卡被送到前線去了。

  過了兩晝夜,才有人把「鉤兒」埋掉:亞布洛諾夫斯基村的村長派了兩個哥薩克,掘了一個淺坑,兩人腿耷拉在坑邊,抽著煙,坐了半天;「這兒牧場上的土地真硬,」一個說。

  「簡直像鐵一樣!因為從來也沒有開墾過,日久天長就變硬了。」

  「是啊……小夥子撈到塊好地方,在高坡上……這兒有風,很乾燥,又有太陽……不會很快就爛掉。」

  他們瞅了瞅趴在草上的「鉤兒」,站起身來。

  「脫掉他的靴子嗎?」

  「那是當然的啦,他的靴於還很好呢。」

  他們按基督教的喪儀,把死者放進墳坑:頭朝西;用堅實的黑土埋上。

  「要踏實點兒嗎?」當墳坑已經填得跟坑沿齊平的時候,那個年輕點的哥薩克問道。

  「不用啦,就這樣子吧,」另一個歎了口氣說。「等天使吹起末日審判的喇叭時——這樣他就能很快地站起來……」過了半個月,小墳頭上已經長出了車前草和嫩綠的苦艾,野燕麥已經開始抽穗,山芥菜在墳邊開著燦爛的黃花,喜人的草木像絲絨穗子似的耷拉著頭,百里香、大戟和珠果散發著誘人的芳香。不久,從附近的林子裡來了一個老頭子,在墳前挖了個坑,栽上了一根新刨光的橡木柱子,柱頂裝著一個小神龕。聖母的憂傷的小臉在神龕三角形木簷下的黑影裡流露出慈愛暖人的神情。簷下的框板上用黑色斯拉夫花體字母寫著兩行字:

  在動亂、荒淫無恥的年代裡,

  兄弟們,不要深責自己的親弟兄。

  老頭子走了,可是這個神龕留在草原上,以它那永恆的淒涼的慘相刺痛著過客的眼睛,在他們心裡引起無限惆悵。

  又過了些日子——五月裡,野雁群集在小神龕旁邊搏鬥,在淺藍色的苦艾叢中鬥出一塊幽會的地方,蹂躪了附近一片碧綠的、正在成熟的冰草:它們為了爭奪母雁,為了生存、愛情和繁殖後代的權利而拼搏。過了不久,仍舊是在這兒的小神龕旁邊,在一叢亂蓬蓬的老苦艾下面的一個土墩裡,母雁生了九隻藍灰色的蛋,它趴在這些蛋上,用自己身上的溫暖孵化著它們,用燦爛奪目的翅膀保護著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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