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一九八


  大家商量了一下,決定不在這裡過夜,立即出發。已經是亂哄哄地,一堆一夥地騎馬走出了市鎮。如果說往卡爾金來時很勉強,難得趕馬快跑,那麼從這裡回去時,則是快馬加鞭,使足了勁往回奔。有時甚至還要狂奔一陣;由於久旱無雨,道路堅硬,馬蹄踏上,轟隆鳴響。頓河對岸的遠山後面,閃著藍色的電光。

  回到村裡已是午夜時分。走下山坡的時候,阿尼庫什卡用他的奧地利步槍打了一響,接著就是幾排齊射,這是在通知村裡:他們回來了。村裡報以幾聲汪汪的犬吠,不知道是誰的戰馬,大概是知道已經離家很近,厲聲地嘶叫起來。回到村裡,大家就散開,各自回家去了。

  馬丁·沙米利跟彼得羅分手時,輕鬆地哼了一聲,說道:「真是打夠啦。這太好啦!」

  彼得羅在黑暗裡笑了笑,朝自家的院子走去。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出來接過馬,卸下馬鞍,牽到馬棚,然後和彼得羅一同走進屋子。

  「出征完啦?」

  「完啦。」

  「好,謝天謝地!最好一輩子別再聽到打仗的事兒。」

  達麗亞從睡夢中醒來。渾身熱乎乎的,忙給丈夫準備晚飯。葛利高裡披著衣服從內室走出來;他握著長滿黑毛的胸膛,嘲諷地眯縫起眼睛,看著哥哥,問:「把他們全都收拾啦!」

  「我在收拾剩菜湯哪。」

  「哼,那是一點也不含糊。咱們准能把剩菜湯收抬得精光,特別是還有我來幫忙。」

  復活節前,再也沒有聽到一點戰爭的消息,可是在耶穌受難周的星期六,從維申斯克馳來了一位專使,他把滿身大汗的馬扔在科爾舒諾夫家的大門日,——馬刀碰得門限乒乒亂響,跑上了臺階。

  「有什麼消息?」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在門口迎著他問道。

  「我要見村長。您是村長嗎?」

  「我是。」

  「請您馬上把哥薩克裝備起來。波喬爾科夫正率赤衛軍越過納戈林斯克鄉。哪,這是命令,」他把汗濕的制帽裡於翻過來,拿出一個信封。

  格裡沙卡爺爺聽見談話聲,也走了出來,把眼鏡架在鼻於上;米吉卡從院於裡跑進來。他們一同看完了維申斯克軍區司令官的命令。那位專使靠在雕花欄杆上,用袖子擦著風塵滿面的臉。

  復活節的第一天,哥薩克們開齋以後,就從村子裡出發了。阿爾費羅大將軍的命令非常嚴厲,他以剝奪哥薩克軍職相威脅,因此,這次去截擊波喬爾科夫的已經不像第一次那樣,只有四十個人,而是一民零八個人了,這中間還有一些老頭于,他們滿心想去跟赤衛軍交交手。凍瘡鼻子的馬特維·卡舒林也和兒子一同來了。「牛皮大王」阿夫傑伊奇騎著一匹不中用的驟馬,神氣活現地混在前列裡,一路上他盡是滔滔不絕地講他那些離奇的經歷,給哥薩克們開心;馬克薩耶夫老頭于和另外幾個白鬍子的老頭兒也來了……年輕人是迫不得已,老頭于們卻是心甘情願、興高采烈地來了。

  葛利高裡·麥列霍夫把雨衣帽子戴在制帽上,在後列裡走著。愁雲漠漠的天上灑下雨點。黑雲在一片嫩綠的草原上空翻滾。一隻鷹在烏雲波浪似的邊際下飛翔。鷹偶爾翕動一下翅膀,然後又展開,捕捉風勢,捲進空氣的激流,閃著灰暗的棕色淡光,斜著身子向東方飛去,越飛越遠、越小。

  草原上是一片濕潤的碧綠,有些地方,偶爾可以看到一片片枯萎的去年的苦艾,閃著紫光的金魚草和一些古壘在山崗頂上閃著灰暗的光亮。

  哥薩克們走下山坡,開往卡爾金斯克鎮時,遇到了一個放牛的哥薩克少年。他光著腳,搖晃著鞭子一步一滑地走著。看到這些騎馬的人,就停住腳步,仔細地打量著他們和那些渾身濺滿污泥、紮著尾巴的馬匹。

  「你是哪個村的人?」伊萬·托米林問。

  「卡爾金人,」小傢伙從披在腦袋上的短衫下笑著,活潑地回答說。

  「你們鎮上的哥薩克出發了嗎?」

  「早走啦。打赤衛軍去啦。大叔,您能不能給點兒煙葉卷根煙抽呀,啊?」

  「給你點兒煙!」葛利高裡勒住馬,問。

  小傢伙來到他跟前。他那卷起的褲腿已經濕了,露著紅褲絛。他毫不膽怯地看著正從口袋裡往外掏煙荷包的葛利高裡的臉,用悅耳的中音說:「你們只要往下坡一走,馬蔔就會看到死屍了。昨天我們鎮上的哥薩克往維申斯克押解俘虜的紅鬼,就在這裡把他們都砍啦……大叔,我在砂壘那兒放牲日,從那兒看到哥薩克們把俘虜全都砍死啦。哎呀,真可怕!哥薩克一舉起馬刀,俘虜們就鬼哭狼嚎,四散奔逃……後來我到那兒去看了看……有一個肩膀被砍下來,他還直喘氣呢,可以看到他的心還在胸窩裡跳,可是肝卻發青啦……真可怕!」他又重複了一遍,心裡在納悶兒,怎麼哥薩克們對他說的情況竟一點也不害怕呢,至少當他打量著葛利高裡、赫裡斯托尼亞和托米林臉上那種毫無反應的、冷漠的神色時,是這樣想的。

  他抽著煙,摸了摸葛利高裡的濕漉漉的馬脖子,說了聲:「謝謝啦,」便向牛群跑去。

  大道的旁邊,一道春水沖出的淺溝裡橫著被砍死的赤衛軍屍體,上面蓋了一層薄薄的黃土。可以看到深藍色的、像錫鑄的、嘴唇上凝結著幹血的臉,藍棉褲外面黑乎乎的光腳。

  「連收拾他們都叫人噁心……這些混帳玩意兒!」赫裡斯托尼亞嗡嗡地說,突然猛地抽了自己的馬一鞭子,追過葛利高裡,跑下山去。

  「好啊,在頓河的土地上也已經血流成河啦,」托米林的臉頰抽搐著,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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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本丘克手下有名機槍手,是韃靼村的哥薩克馬克西姆卡·格裡亞茲諾夫。在跟庫捷波夫的隊伍的戰鬥中他的馬被打死了,從那時候起,他就不可救藥地喝起酒來,沉溺在賭博中。馬克西姆卡騎的那匹毛皮像牛。脊背上有一道銀色白毛的馬被打死以後,他就扛著馬鞍子,一直扛了四俄裡,待他看到,從瘋狂攻來的白軍手中逃出性命已經無望的時候,他就從鞍子上扯下豪華的肚帶,拿著籠頭,開了小差。後來到了羅斯托夫,不久,在賭「二十一點」時,輸掉了從被他砍死的大尉身上摘下來的刀鞘鑲銀的馬刀,輸掉了剩下的馬具;最後,輸掉了褲子和軟羊皮靴子,於是光著身子回到了本丘克的機槍隊。本丘克給他弄到一身衣服,勸說了他一番。馬克西姆卡也許從此就改邪歸正了,可是在爭奪通往要塞的戰鬥中,一顆子彈打進了他的腦袋。可憐馬克西姆卡的藍色眼珠破流到襯衣上,血從腦殼裡,像從打開的罐頭裡湧出來。仿佛世界上從來就沒有過這個維申斯克的哥薩克格裡亞茲諾夫——昔日的偷馬賊和不久前的不可救藥的酒徒。

  本丘克看了一眼正在痛苦地抽搐的馬克西姆卡的身體,然後關心地擦去機槍筒上的血漬,這是從馬克西姆卡被打穿的腦袋裡濺出來的。

  立刻就要退卻。本丘克拖著機槍走了。扔下了在被炮火燒焦的土地上慢慢變冷、變僵的馬克西姆卡的屍體。他那襯衣扯到腦袋上去的黝黑的身體赤裸裸地暴露在陽光下(他死去的時候,直往腦袋上拉襯衣,痛苦地掙扎)。

  全部由土耳其戰線上回來的步兵組成的一排赤衛軍,在第一個十字路口上構築了陣地。一個前額光禿、頭戴半舊的冬天皮帽子的戰士,幫著本丘克安裝好機槍,其餘的人橫街構築了一道像街壘似的陣地。

  「叫他們來吧!」一個大鬍子戰士望著近處山崗後面半圓形的地平線,笑著說。

  「現在咱們可以狠狠地揍他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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