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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


  「夠啦!夠啦!看這幫人有多開心!」

  「在這種場合,怎麼能盡說渾話!」

  「你們應該感到害臊,孩子們!」有個老頭子苦口婆心地勸說。「也不怕上帝怪罪呀!就是這話!上帝是不允許這麼做的。人們在那裡性命難保,可是你們……連上帝也不顧了嗎?」

  「托米林·伊萬,」中尉扭過身子,回頭看了看。

  「我是炮兵,」托米林回答說。

  「你要登記嗎?我們也需要炮兵。」

  「登記上吧……唉——唉!」

  紮哈爾·科羅廖夫丁可尼庫什卡和另外幾個人都拿這位炮兵取笑起來。

  「我們用柳樹於給你摳一門大炮!」

  「你就拿倭瓜當炮彈,拿土豆當榴霰彈!」

  在打趣、哄笑聲中登記招募了六十個哥薩克。最後一個報名登記的是赫裡斯托尼亞。他走到桌邊來,從容不迫地說道:「我也算一個吧。不過我預先聲明,打仗我是不於的。」

  「那麼你為什麼還要登記呢?」中尉生氣地問。

  「去看看,軍官閣下。我想去看看。」

  「給他登記上吧,」中尉聳了聳肩膀。

  散會的時候差不多已經是正午了。決定第二天就出發去支援米吉林斯克人。

  第二天早晨,登記的六十名志願兵,到廣場上來集合的只有四十來個。穿著漂亮的軍大衣和高筒皮靴的彼得羅朝眾哥薩克掃了一服,只見許多人的軍服上都新縫上了繡著舊日的團隊番號的藍色肩章,有些人沒有戴肩章馬鞍子都鼓鼓的,鞍袋和軍用袋裡塞滿了行軍日糧、衣物和在前線上積存下來的子彈。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步槍,大多數拿的是冷兵器。

  婆娘、姑娘、孩子和老頭子們都來到廣場上送別出征的人,彼得羅神氣活現地騎在站乏了的馬上,排好自己的半個連,掃視了各種毛色的戰馬和束裝各異的騎士:有的人穿著軍大衣,有的人穿著制服,有的人穿著帆布雨衣,然後命令出發了。這支小隊伍緩步爬上山崗,哥薩克們不時愁眉苦臉地回頭看看村莊,隊尾的一列人中,不知道是誰放了一槍_在山崗頂上,彼得羅戴上手套,理了理麥色的鬍子,勒緊韁繩,馬彎回脖頸,踏著碎步斜身行走,他用左手扶著制帽,含笑喊道:「全連都有,聽我的命令!……快步行進!……」

  哥薩克都站在馬鐙上,揮起鞭子,快跑起來。野風飛舞,吹打著人們的臉,吹弄著馬尾和馬鬃,要下小雨了。哥薩克們說起話來,開起玩笑。赫裡斯托尼亞的鐵青色標準馬絆了一跤。主人抽了它一頓鞭子,臭駡了一通;馬一弓脖於,飛跑起來,沖出了隊伍。

  一直到卡爾金斯克鎮,哥薩克們的情緒始終是很快活的。他們滿心以為,不會再打什麼仗了,米吉林斯克事件——只是布爾什維克對哥薩克土地的偶然入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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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他們在黃昏以前到了卡爾金斯克。鎮上已經沒有從前線回來的哥薩克,都到米古林斯克去了。彼得羅命令自己的隊伍在廣場上商人列沃奇金的商店旁邊下了馬,就向鎮長的住宅走去。一個魁偉、強壯的黑瞼軍官出來迎接他。軍官穿著一件沒戴肩章的、肥長的襯衣,腰裡系著高加索皮帶,穿著縫有褲絛的哥薩克褲子,褲腿掖在白色的毛襪裡。薄嘴唇角上叼著煙斗。炯炯有神的棕色眼睛看起人來仿佛要跳出眼眶,神色憂鬱。他站在臺階上,抽著煙,望著走來的彼得羅。軍官的整個的魁偉身形、襯衣裡胸膛上和胳膊上生鐵似的堅硬的筋肉,說明他具有非凡的力量。

  「您是鎮長嗎?」

  軍官從下垂的胡於裡吐出一團煙,用中音說道:「是的,我是鎮長。請問閣下的尊姓大名,有何見教?」

  彼得羅自我介紹了、一番。鎮長握著他的手,略微點了點頭,說道:「敝人是利霍維多夫·費奧多爾·德米特裡耶維奇。」

  費奧多爾·利霍維多夫是古森諾——利霍維多夫斯基村的哥薩克,是一位很不平常的人物。他就讀於士官學校,畢業後,就不知去向。過了幾年,突然又在村中出現,得到最高當局的允許,開始在已經服完現役的哥薩克中招募志願兵。在現在的卡爾金斯克鎮地區招集了一連兇悍的亡命徒,率領著他們跑到波斯。他帶著這支隊伍,充當波斯國王的個人衛隊,在那裡混了一年。在波斯革命時期,他跟波斯國王一同逃得了活命,隊伍失散了,於是突然又在卡爾金斯克露面了;他帶回了一部分哥薩克,三匹國王禦馬廄裡的純種阿拉伯千里馬,還有大批的財物:貴重的地毯、稀世的珠寶首飾、花色豔麗的綢緞.他在這裡遊蕩了一個月,從褲於日袋裡掏出了不少波斯金幣,騎著一匹雪白的、細腿兒的。像天鵝一樣仰著腦袋的駿馬,在各村奔馳;他騎著這匹馬跨在列沃奇金商店的門限上,在馬上買東西、付錢,然後穿過堂門馳去。不久,費奧多爾·利霍維多夫又突然像來的時候那樣消逝了。和他形影不離的夥伴——侍從兵古森諾夫斯克的哥薩克、跳舞能手潘捷柳什卡——也跟他一同不見了廳裡馬和從波斯帶來的一切東西也都無影無蹤。

  半年之後,利霍維多夫出現在阿爾巴尼亞。從阿爾巴尼亞的都拉措給卡爾金的朋友們不斷寄來印著阿爾巴尼亞蔚藍色的山景,蓋著奇奇怪怪郵戳的明信片。後來他到了意大利,遍游巴爾於半島,到過羅馬尼亞和西歐,差一點沒去西班牙。費奧多爾·德米特裡耶維奇的大名籠罩了一片神秘的重霧。村子裡流傳著各種迥然不同的、有關他的說法和推測。而大家知道的只不過是——他跟皇族圈子裡的人物過從甚密,在彼得堡結識了一些顯貴,參加了「俄羅斯人民同盟」,並任要職,但是他在國外執行使命的情況,則無人知曉。

  費奧多爾·利霍維多夫從國外回來以後,就在奔薩定居下來,住在當省長的將軍家裡。在卡爾金的朋友們看到了他的相片,半天都還在搖頭恫然若失地吧嗒嘴:「哦,哦!……」「費奧多爾·德米特裡耶維奇真是青雲直上!」——「看人家盡跟些什麼樣的人物交往呀,啊?」相片上,費奧多爾·德米特裡耶維奇那黝黑的塞爾維亞人鉤鼻子的臉上堆著笑容,正在攙扶省長夫人坐上蘭朵馬車。省長本人像對親人那樣,朝他親熱地笑著,寬臂膀的車夫伸出的手裡輕拉著緩繩,馬匹咬著嚼子,正欲飛奔。費奧多爾·德米特裡耶維奇的一隻手獻媚地舉向卷毛皮帽,另外一隻手像端著茶杯一樣,擎著省長夫人的胳膊肘。

  多年不見,可是在一九一七年年底,費奧多爾·利霍維多夫突然又回到了卡爾金,像要在這裡長住下去似的。帶來了妻子和一個孩子,妻子不知是烏克蘭人,還是波蘭人;他住在廣場上的一所有四個房間的小家宅裡,住過一個冬天,在策劃些什麼神秘的勾當。整個冬天(這年冬天冷得出奇,簡直不像是頓河流域的天氣!)他家的窗戶都大敞著,——為了鍛煉自己和全家的人,使哥薩克們大感驚訝。

  一九一八年春,在謝特拉科夫事件後,他當選為鎮長。費奧多爾·利霍維多夫的雄才大略這才真正有了用武之地。市鎮掌握在這樣的鐵腕人物手裡,只過了一個星期,就連老頭子們也都不得不點頭稱是。他把哥薩克管教得服帖到如此程度,他在鎮民大會上發言以後(利霍維多夫很會講話,不僅有力,而且才智橫溢),老頭子們就像一大群公牛似的,大聲吼叫:「祝你成功,老爺!我們竭誠歡迎!」——「說的是!」

  新鎮長嚴于職守;卡爾金斯克鎮的人剛一聽到謝特拉科夫村發生戰鬥的消息,第二天,就把鎮上所有從前線回來的哥薩克都派往謝特拉科夫。外來戶(鎮上的住戶有三分之一是外來戶)起初是不願意去,有些從前線回來的步兵反對去,但是利霍維多夫在鎮民大會上堅持己見,老頭子們就通過了他提出的建議:凡不願意參加保衛頓河的「莊稼佬」一律驅逐出境。第二天,立即有幾十輛大車裝滿了步兵,他們拉著手風琴,唱著歌,浩浩蕩蕩,向納波洛夫和切爾涅茨克村進發了。外來戶中,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年輕步兵,由原在機槍第一團服役的瓦西裡·斯托羅任科率領著,逃到赤衛軍那方面去了。

  鎮長從彼得羅的走路姿勢就已經看出,他是個出身低微的軍官。他沒有請彼得羅迸屋子去,擺出一副不拘小節的。親熱的樣子說道:「不用啦,親愛的,你們到米吉林斯克沒有什麼事可於了。沒有你們,人家已經把事情辦妥啦,——昨天晚上已經收到了電報。請你們回去待命。把你們的哥薩克好好整一整!那麼大的一個村子——只來了四十名戰士?!您對那些混蛋不能客氣!要知道,這是有關他們生死存亡的問題呀!祝您健康,諸事如意!」

  他身軀是那麼大,竟邁著令人難以置信的輕捷的步子,普通靴子的靴底踏得咯吱咯吱響著,往家裡走去。彼得羅回到廣場上哥薩克們那裡去。大夥立刻七嘴八舌問道:「喂,怎樣?」

  「那裡的情況如何?」

  「還上米古林去嗎!」

  彼得羅喜形於色,笑著說:「回家轉!人家沒有咱們已經把事情辦妥啦。」

  哥薩克們都開心了,成群結夥地往拴在板棚上的馬匹走去。赫裡斯托尼亞如釋重負似地喘了一口氣,拍了拍托米林的肩膀,說道:「那麼說是要回家轉啦,炮手!」

  「家裡的娘兒們這會正在想念咱們哩。」

  「咱們立刻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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