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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二月二十二日早晨,切爾諾夫大尉的自衛軍隊伍開進了羅斯托夫,他是在西韋爾斯的進逼和格尼洛夫斯克鎮的哥薩克從他的後方夾擊下退回來的_紅軍的包圍只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缺口,科爾尼洛夫感到繼續留在羅斯托夫形勢不妙,當大就下令撤往奧利金斯克鎮;工人在捷梅爾尼克對火車站和軍官巡邏隊整天射擊。黃昏時分,密密麻麻的一長串隊伍從羅斯托夫開了出來,像一條肥肥的黑蛇穿過頓河,——婉蜒曲折地向阿克薩伊爬去。一些小部隊踏著鬆軟、濕潤的積雪,艱難地往前走著隊伍裡有許多人穿釘著閃光扣子的中學生大衣,有的是穿草綠色大衣的實科中學的學生,但是絕大多數的是穿步兵軍官大衣的軍官。排長都是上校和大尉軍銜的。隊列裡有士官生,也有軍官,從準尉到上校.什麼軍銜的都有。成群的難民——上了年紀的、有身份的人們穿著新式的大衣和套鞋,跟在輜重隊多得數不清的大車後面走著。婦女們圍在大車旁邊緩慢地挪動著腳步,穿著高跟鞋,在沒膝深的雪地裡掙扎。

  葉甫蓋尼·利斯特尼茨基大尉在科爾尼洛夫團的一個連裡走著。和他並肩走的是儀容端正的戰鬥部隊的軍官斯塔羅別利斯基上尉、蘇沃洛夫—法納戈裡斯基擲彈兵團的步兵中尉博恰戈夫和洛維喬夫中校——一個老得牙都沒有了的戰鬥部隊軍官,他像只老野狐狸,渾身長滿了紅毛。

  天色益暗。嚴寒襲來。從頓河河日吹來帶鹹味的、潮濕的冷風。利斯特尼茨基習慣地、步伐一點也不錯亂地踏著已經踩爛的積雪,觀察著追過他的連隊的人們的臉。科爾尼洛夫團的團長涅任采夫大尉和原禁衛軍普列奧布拉任斯基團團長庫捷波夫上校從道旁走過去,庫捷波夫敞懷穿著軍大衣,制帽歪戴在扁平的後腦勺上。

  「團長老爺!」洛維喬夫中校熟練地兩手倒換著步槍,喊了涅任采夫一聲。

  庫捷波夫掉過他那寬額角。像牛似的嵌著兩隻眼距很大的黑眼睛,蓄著剪成小鏟形大鬍子的臉;涅任采夫從他的肩膀下面看了一眼喊他的人。

  「請您命令第一連走快點兒!要知道這樣走法就是凍死也不足為奇。我們的腳都濕透啦,還用這種走法行軍……」

  「豈有此理!」大嗓門兒、說起話來像吵架似的斯塔羅別利斯基哇啦哇啦叫道。

  涅任采夫沒有回答,走了過去。他正在跟庫捷波夫爭論什麼過了一會兒,阿列克謝耶夫將軍的馬車跑到他們前面去了。車夫趕著兩匹吃得肥肥的。尾巴紮起來的鐵青馬;馬蹄向四下濺出一團團的積雪。阿列克謝耶夫蓄著胡尖翹起的白鬍子,兩道也是向上翹著的白眉毛,他的臉被風吹得通紅,制帽緊扣在耳朵邊,斜靠在馬車後背蔔坐著,瑟縮地用左手扶著領子。

  被大隊人馬踏爛的路蔔,有的地方滲出了黃色的小水窪一走起來很困難——兩隻腳直打滑,雪水浸透了靴子,利斯特尼茨基一面走著,一面傾聽著前面的談話一個身穿皮上衣、頭戴普通哥薩克皮帽子的軍官用中音說:「您看見了嗎,中尉?國家杜馬的主席羅堅科,老頭子啦、也在開步走呢。」

  「俄羅斯正走向峨爾峨他……」

  有個人咳嗽著,沙啞地吐著痰、想嘲諷幾句,說道:「峨爾峨他……只有一點兒不同,那裡是石頭路——這兒全是雪,而已是濕漉漉的雪,再加上冷得凍死人的天氣。」

  「諸位,你們可知道在哪兒宿營嗎?」

  「在葉卡捷琳諾達爾。」

  「我們在普魯士,也有過一次這樣的行軍……」

  「庫班人又會怎樣對待我們呢?……什麼?……當然,那兒是另一回事兒了。」

  「您還有煙抽嗎?」戈洛瓦喬夫中尉問利斯特尼茨基。

  他脫下粗布無指手套,拿了一支煙,道了謝,像個大兵一樣捋了捋鼻涕,然後把手指頭在軍大衣襟上擦擦。

  「中尉,您在學習平民生活方式哪?……」洛維喬夫中校微微一笑,問道。

  「非學會不可。您怎麼……要不就得準備一打手絹,是不是?」

  洛維喬夫沒有回答。他那夾雜著銀絲的棕紅鬍子上掛著淺綠色的冰琉璃。他偶爾抽搭抽搭鼻子,吹進軍大衣裡的寒風凍得他直皺眉頭。

  「俄羅斯的精華,」利斯特尼茨基想著,懷著極端痛苦的憐憫心情打量著隊伍和彎彎曲曲地在道路上行進的縱隊的前部。

  跑過幾個騎馬的人,科爾尼洛夫也在他們中間,騎著一匹高大的頓河馬。他那件兩側縫著斜兜的淺綠色皮襖和白皮帽子,在隊列頭頂上閃晃了很久。各軍官大隊用沉悶的聲音,狂喊「烏拉」,送他馳去。

  「這一切都不要緊,只是家庭……」洛維喬夫像老頭于似的哼哼了一聲,斜了利斯特尼茨基一眼,好像是在尋求同情。「我的家還留在斯摩棱斯克……」他又說下去。「妻子和一個女兒,已經是大姑娘啦。到聖誕節,她已滿十七歲……您瞧,大尉,啊?」

  「是啊…」

  「您也有家眷吧?是新切爾卡斯克人嗎?」

  「不,我是頓河人。我只有一位老父親啦。」

  「真不知道對她們該怎麼辦……我不在家她們一定很困難,」洛維喬夫繼續說。

  斯塔羅別利斯基憤憤地打斷他的話,說:「大家都有撇下的家眷,中校,我不明白您哼卿什麼?真是些莫名其妙的怪人!還沒有完全離開羅斯托夫呢,就……」

  「斯塔羅別利斯基!彼得·彼得洛維奇!您參加過塔甘羅格戰役的戰鬥嗎!」有一個人從後面,隔著一排喊道。

  斯塔羅別利斯基把滿面怒色的臉掉過去,陰鬱地笑了。

  「啊……弗拉基米爾·格奧爾吉耶維奇,您怎麼落到我們的排裡來啦?凋動職務啦?跟什麼人鬧彆扭了嗎?啊哈……哦,這是可以理解的……您問塔甘羅格戰役嗎?是的彥加啦……怎麼啦?完全正確……他陣亡啦。」

  利斯特尼茨基心不在焉地聽著他們的談話,回憶著自己離開亞戈德諾耶時,父親和阿克西妮亞的樣子。突然一陣刺心的憂愁湧上心頭,憋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無精打采地倒動著腳步,瞅著在前面晃動的上著刺刀的步槍,瞅著戴著皮帽、制帽和長耳風帽、隨著腳步的節奏搖晃的腦袋,心裡想:「此時此刻,這五千多被放逐的人,個個都和我一樣,滿懷深仇大恨和無限的憤怒。這幫混蛋,把我們趕出了俄羅斯——也想在這裡消滅我們。咱們走著瞧吧!……科爾尼洛夫會率領我們凱旋莫斯科的!」

  這時他想起了科爾尼洛夫蒞臨莫斯科的盛況,欣喜地轉到對那一天的回憶。

  後面不遠的地方,大概是在連隊的隊尾上,走著一個炮兵連。馬匹打著響鼻,炮車轟隆轟隆地響著,甚至可以聞到從那裡吹來的馬汗的氣味。利斯特尼茨基一聞到這種熟悉的、動心的氣味,立刻就扭回頭去;前面的那個馭手,一個年輕的準尉,看了他一眼,像見了熟人似的笑了。

  到三月十一日,科爾尼洛夫的志願軍已經全部集結到奧利金斯克鎮地區。科爾尼洛夫遲遲沒有發動進攻,他在等待頓河行軍司令官波波夫將軍的到來,他率領自己的部隊從新切爾卡斯克撤出後,轉移到頓河對岸的草原上,這支隊伍大約有一千六百支槍。五門炮和四十挺機槍。

  十三日上午,波波夫將軍由他的參謀長西多林上校陪同,在幾個哥薩克軍官護擁下,來到奧利金斯克鎮。

  他在科爾尼洛夫住的房子旁邊的操場上勒住了馬:扶著鞍頭,艱難地把一條腿跨下馬鞍。匆忙跑來的侍從兵——一個留著烏黑的額發。臉色黝黑,眼睛像田梟一樣尖利的哥薩克青年——扶住了他。波波夫把韁繩扔給他,威風凜凜地向臺階走去。西多林和幾個軍官也都下了馬,尾隨著走過來。幾個侍從兵把馬匹從板棚門裡牽進院子。當一個上了些年紀的、瘸腿的侍從兵還在給馬掛料袋的時候,那個留著烏黑額發、眼睛像田梟似的侍從兵已經和房主人的女僕搭訕起來了;。他對她說了句什麼話;女僕——一個兩頰紅豔的姑娘,頭巾系得很輕佻,光腿上穿著高筒套鞋,——一面笑著,一面跌跌滑滑地從他面前跑過,踏著水窪往板棚跑去.儀錶堂堂、上了年紀的波波夫走進屋子,在前廳裡把軍大衣遞給那個動作敏捷的侍從兵,馬鞭子掛在衣架上.響亮地捋了半天鼻涕。侍從兵把他和一面走,一面整理頭髮的西多林領進大廳。

  應邀來參加會議的將軍們已經到齊了:科爾尼洛夫坐在桌邊,兩肘撐起放在攤開的地圖上;他的右首坐的是白髮蒼蒼、骨瘦如柴、腰板挺直、新刮過臉的阿列克謝耶夫。鄧尼金閃著兩隻聰明的、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和羅曼諾夫斯基談什麼。遠看很像鄧尼金的魯科姆斯基捋著大鬍子,緩緩地在屋子裡來回踱著。馬爾科夫站在一個對著院於的窗戶前面.往視那幾個哥薩克侍從兵一面照料馬匹.一面跟那個年輕的女僕開玩笑。

  到會的人們互相寒暄過後,就到桌前就座。阿列克謝耶夫問了幾個沒有什麼意義的、有關道路和新切爾卡斯克撤退的問題、庫捷波夫走了進來。和他一起進來的還有另外幾個科爾尼洛夫邀請來的戰鬥部隊的軍官。

  科爾尼治大注視著鎮定自若,信心十足地坐到桌邊的波波夫,問道:「將軍,請您說說、所部的人數?」

  「一千五百多支槍,一個炮兵連,四十挺機槍,都配有機槍手。」

  「志願軍被迫從羅斯托大撤退的情況,您已經知道啦。昨天我們開了一個會。決定向庫班挺進.目標是葉卡捷琳諾達爾,有一些忐願軍部隊正在這個城市的附近地區活動。我們的進軍路線是……」科爾尼洛夫用鉛筆沒有削的那頭在地圖上指劃了一下,便匆忙地講起來,「在行進途中將吸收一些庫班地區的哥薩克,消滅那些企圖阻撓我們前進、為數不多、鬆鬆垮垮、沒有戰鬥力的赤衛軍隊伍。」他瞅了瞅波波夫眯縫著往一邊看的眼睛,結束說:「我們建議閣下把您的部隊跟志願軍聯合起來,協同進軍葉卡捷琳諾達爾。分散力量——對我們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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