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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他們住的房子離碼頭很近。從窗日就可以看見伏爾加河大雪覆蓋的河床、對岸半圓形的灰茫茫的森林和遠處田野柔軟的、波浪似的輪廓。安娜常依窗佇立良久,想著自己變幻莫測的生涯。本丘克的病離奇地把他們結合在一起。

  起初,當她陪著他經過千辛萬苦,來到察裡津以後,情況糟糕透了,弄得她簡直想痛哭一場。她生平第一次這麼近、這麼赤裸裸地看到與心愛的人接觸的奧秘。她咬著牙給他換內衣,給他從滾燙的腦袋上往下蓖蝨子,翻動他像石頭一樣沉重的身體;渾身顫抖,嫌惡地。偷偷地看著他那赤裸裸的、瘦削的男人身體——簡直是皮包著骨頭,這層皮裡包著一息尚存的寶貴的生命。她心裡厭惡得要命,但是外部的肮髒並沒有污染藏在心底堅貞不移的美好情操一.她曾在他的嚴厲的指導下學會了戰勝痛苦和猶豫。所以也戰勝了這次痛苦。到最後,就只有愛憐和像泉水似的從心底湧上來的愛情。

  有一回本丘克說:「經歷了這一切之後,你大概非常討厭我了……是吧?」

  「這是一次考驗。」

  「考驗什麼?耐心?」

  「不是,是對感情的考驗。」

  本丘克扭過頭去,久久不能抑止嘴唇的顫抖。他們再沒有談這個問題再說什麼都是多餘的……而且語言也表達不出。

  一月中旬.他們從察裡津出發去沃羅涅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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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一月十六日的黃昏,本丘克和安娜來到沃羅涅什。他們在那裡住了兩天,就又到米列羅沃去了,因為就在起程去卡緬斯克那天收到消息,說頓河革命軍事委員會和忠於它的部隊在卡列金的部隊壓境的情況下,轉移到米列羅沃去了。被迫撤離卡緬斯克。

  米列羅沃市內,人心惶惶、擁擠不堪,本丘克在那裡耽擱了幾個鐘頭,就搭乘下一趟火車趕往格盧博克第二天他接過了機槍隊隊長的職務,第三天的上午就參加了跟切爾涅佐夫率領的部隊的戰鬥。

  把切爾涅佐夫的隊伍打垮以後,本丘克和安娜突然不得不分手了。早晨,心情激動、略帶傷感的安娜從司令部跑來。

  「你知道,阿布拉姆松在這兒哪、他很想見見你。另外還有一個新聞——我今天就要走啦。」

  「到哪兒去?」本丘克驚訝地問。

  「阿布拉姆松、我,還有另外幾個同志一同到盧甘斯克去做宣傳鼓動工作、」

  「你要離開機槍隊啦?」本丘克冷冷地問。

  她笑了起來,把紅撲撲的臉頰貼到他臉上,說道:「你說實話,並不是因為我離開隊伍使你難過,而是因為我要離開你,才使你難過,是吧?不過這是暫時的離別。我相信,幹這種工作,要比在你身邊打機槍對革命更有益些。我對宣傳工作,也許比打機槍更在行些……」她頑皮地擠了擠眼,「雖然我是在像本斤克這樣有經驗的指揮員領導之下學的射擊技術。」

  不久,阿布拉姆松就來了。他仍舊像從前那樣熱。惰、積極、活躍,他那像塗了一層松焦油似的甲蟲殼一樣的腦袋上的斑白頭髮依然是那樣閃著白光。本丘克從心坎裡高興起來。

  「你的病好啦?好極啦!我們要把安娜帶走,」他眯縫起眼睛,話裡有話地暗示說:「你不反對嗎?不反對嗎?對對……對對,好極啦!我之所以提出這個問題,是因為你們在察裡津這段時間大概已經混得很熟啦。」

  「坦白地說,我捨不得離開她,」本丘克臉色陰沉,強顏歡笑說一「捨不得?!這可太多情啦……安娜,你聽見了嗎!」

  阿布拉姆松在屋子裡來回踱著,他一面走,一面從箱子後頭拿起了一本落滿塵土的加林一米哈伊洛夫斯基的書,猝然全身抖動了一下,開始告別。

  「你收拾好了嗎,安娜?」

  「你先走。我馬上就來,」她在屏風後面回答說。

  她換好衣服,從屏風後面走出來。穿了一件保護色軍便服上衣,腰裡紮著皮帶,日袋被乳房頂得稍稍鼓起來一點;仍舊穿著那條有好幾個補丁、但是非常于淨的黑裙於。不久前洗過的濃密的頭髮顯得很蓬鬆,從髮髻裡紮煞出來。她穿上軍大衣,緊著腰帶(剛才那股興奮勁兒不見了,聲調變得沉悶,帶著懇求的神情),問道:「你今天要參加進攻嗎?」

  「嗯,當然要去!我不能袖手旁觀呀!」

  「我請求你……聽我說,要小心點兒!你答應我這麼做嗎?行嗎?我給你多留下一雙毛襪子。別傷風,儘量不要使腳受潮濕。我會從盧甘斯克給你寫信來的。」

  她的眼睛不知怎麼,一下子失去了光彩;告別的時候,她承認說:「你看,我真是捨不得離開你啦。起初,阿布拉姆松建議去盧甘斯克時,我很高興,但是現在我覺得,離開你,在那兒我會感到寂寞。這再一次證明,感情在當前是多餘的東西——它會變成累贅……好,說來說去,還是再見吧!

  他們倆都故作鎮定,冷冷地道了別,但是本丘克理解,而且也應該理解:她是害怕失掉決心。

  他出來送她。安娜慌慌張張,不斷地聳著肩膀,頭也不回地走了。他想要喚住她,但是在道別的時候,他看見她略微有點兒斜的。朦朧的眼睛裡已經閃著過於濕潤的目光;於是他克制著自己的意志,假裝很高興的樣子喊道:「我希望,咱們能在羅斯托夫見面!一路保重,阿尼婭!」

  安娜回頭看了看,快步走去。

  安娜走了以後,本丘克感到非常孤單。他從外面回到屋裡,但是立刻就像被燙了一下似的,又從屋裡跳出來……那裡的每一件東西都還在顯示著她曾在那裡住過,每一件東西上都還保留著她的氣味:忘記帶走的手絹、戰士的軍用背包。銅水杯,——一切她曾經摸過的東西。

  本丘克在鎮上一直逛到黃昏,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不安,而且有這麼一種感覺,仿佛從他身上割去了什麼東西,而他怎麼也不能適應這種新情況。他心不在焉地打量著那些陌生的赤衛軍和哥薩克們的面孔,有一些他認了出來,有許多人也認出他來。

  走到一個地方,一個在對德國戰爭中和他同過事的哥薩克攔住了他。這個哥薩克把本丘克拉到自己住所,請他一塊兒玩牌。桌邊圍了一群赤衛軍和剛開到的水兵在打「二十一點」。他們在彌漫的香煙煙霧中,僻啪亂響地出牌,沙沙地數著克倫斯基政府出的鈔票,嘴裡罵罵咧咧,拼命地喊叫。本丘克很想到空曠的地方去,便走出來了。

  一個鐘頭以後就要去參加進攻了,這才剪斷他的離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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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卡列金自殺以後,新切爾卡斯克鎮把政權交給頓河軍行軍司令官納紮羅夫將軍。一月二十九日頓河哥薩克軍會議的代表們選他為頓河哥薩克軍的長官。只有很小一部分代表來參加會議,出席的代表絕大多數是南方各區的頓河下游一些集鎮的代表。這次會議稱為『小「哥薩克軍會議。納紮羅夫獲得會議的支持後,宣佈徵召從十八歲到五十歲的哥薩克入伍,雖然以派遣武裝部隊到各集鎮去強行徵召相威脅,但是哥薩克們仍然很不情願拿起槍來。

  在「小」頓河哥薩克軍會議開幕的那天,克拉斯諾曉科夫將軍的頓河哥薩克第六團在塔欽中校指揮之下,以行軍隊形從羅馬尼亞前線回到新切爾卡斯克。這個團從葉卡捷琳諾斯拉夫開始就且戰且走,衝破了赤衛軍的重重包圍。在皮亞季哈特卡、梅熱瓦、馬特維耶夫山崗及其他許多地方,連遭重創,但是儘管如此,這個團幾乎還是連同全部軍官,完整地回到新切爾卡斯克。

  為這個團舉行了一次盛大的歡迎會。在教堂廣場上祈禱儀式後,納紮羅夫對哥薩克們表示感謝,感謝他們紀律嚴明,軍容整齊地帶著武器返來保衛頓河。

  不久這個團就被調往蘇林車站附近前線,可是過了兩天,新切爾卡斯克就接到了不祥的消息,說這個團因受布爾什維克宣傳的影響,自作主張撤離陣地拒絕保衛軍政府。

  「小『哥薩克軍會議開得無精打采。大家都已預感到跟布爾什維克進行鬥爭的結局早已註定。開會的時候,納紮羅夫——這是位堅強的急性于的將軍——坐在那裡,用手托著腦袋,手掌捂在前額L,仿佛是在痛苦地思索什麼問題。

  最後的一點希望也化為泡影。季霍列茨克鎮附近已經炮聲隆隆。傳來的消息說,察裡津的紅軍指揮員——阿夫托諾莫夫少尉——正從那裡向羅斯托夫挺進。

  列寧命令南方戰線於二月二十三日攻克羅斯托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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