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一八二


  「那些很早就居住在頓河地區的外來戶咱們應該分給他們土地。」

  「給他們雞巴!叫他們咬吧!……」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做了個輕蔑的手勢,把指甲很長的大拇指從食指與中指間伸出來,搖晃著,在葛利高裡的鷹鉤鼻子前面比劃了半天。

  臺階上響起了一陣咚咚的腳步聲。凍硬了的門限吱吱咯咯地叫起來。阿尼庫什卡、赫裡斯托尼亞和戴著一頂高得出奇的兔皮帽子的托米林·伊萬湧了進來。

  「好啊,當差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請客吧!」赫裡斯托尼亞哇啦哇啦地叫道。

  正在暖和的爐炕邊打噸兒的小牛犢被他的叫聲嚇得叫起來。牛犢打著滑,用自己還顫抖的腿站了起來,用瑪瑙般的圓眼睛盯著湧進來的人,大概是因為受了驚,在地板上撒了細細的一道兒尿。杜妮亞什卡輕輕地拍了拍它的脊背,中止了它的小便;擦掉尿以後,在它身下放了個破鐵鍋。

  「大嗓門鬼,把小牛給嚇壞啦!」伊莉妮奇娜生氣地說。

  葛利高裡跟哥薩克們握過手,請他們坐下。不久又來了一些村子這頭的哥薩克。他們一面說話,一面抽煙,抽得屋子裡煙霧彌漫,燈光都暗了,嗆得小牛犢直咳嗽。

  「叫你們回家去都發熱病!」已經半夜啦,伊莉妮奇娜往外送客的時候罵道。「都滾到院子裡去,到那兒去抽吧,煙鬼!走,走!我們家當差的回來還沒有休息呢。快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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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第二天早晨,葛利高裡比所有的人醒得都晚。房檐下和窗框外面,像春天一樣吵鬧的麻雀把他吵醒了。朝陽閃著金光從百葉窗的縫隙裡透進來。傳來召喚去做早禱的鐘聲。葛利高裡想起了今天是星期日。娜塔莉亞已經不在他身旁,但是褥子上還殘留著她的身體的暖氣。顯然,她也剛起身不久。

  「娜塔莎!」葛利高裡喊道。

  杜妮亞什卡進來了。

  「什麼事,哥哥?」

  「開開小窗,叫娜塔莉亞來。她在於什麼哪?」

  「跟媽媽做飯哪,馬上就來啦。」

  娜塔莉亞走了進來,因為屋子裡暗,眯縫起眼睛。

  「醒啦?」

  她的手上散發著新鮮的麵團氣味。葛利高裡躺著抱住她,想起了夜間的事,不禁笑了起來。

  「睡過時辰了吧?」

  「睡過啦!太累啦……這一夜,」她笑了,臉鮮紅,把腦袋紮到葛利高裡懷裡說。

  她幫著葛利高裡換過傷口的繃帶,從箱子裡找出一條禮服褲子,問道:「要穿戴十字章的禮服嗎?」

  「去它的吧!」葛利高裡驚訝地揮了揮手。

  但是娜塔莉亞卻固執地央告他說:「穿上吧!爸爸會高興的。你怎麼啦,掙來就為壓箱底呀?」

  葛利高裡順從了她,同意了。他從床上起來,向彼得羅借來刮臉刀,刮了臉,洗了臉和脖子。

  「後腦勺刮過嗎?」彼得羅問道。

  「哎呀,見鬼,忘啦!」

  「好,坐下,我來給你刮。」

  冰涼的刷子弄得脖子上癢酥酥的。葛利高裡在鏡子裡看到,彼得羅像小孩子似的,舌頭探出來,歪在一邊,一刀刀地刮著。

  「你的脖於細了一點兒,就像拉過犁後的牛一樣,」他笑著說。

  「大概,吃餉糧是吃不胖的。」

  葛利高裡穿上佩戴少尉肩章的軍裝,上面掛滿了十字章,對著盡是哈氣的鏡於一照,簡直認不出是自己來了;一個高個於、瘦骨嶙嶙、臉像茨岡人一樣黝黑的軍官,正瞅著他。

  「你簡直像個上校!」彼得羅毫不嫉妒地欣賞著弟弟,興高采烈地說。

  這些話是違背葛利高裡的意願的,但卻使他感到愉快。他走到廚房裡去。達麗亞用讚賞的目光盯著他看。杜妮亞什卡驚叫道:「哎呀,你打扮得多華貴,像……」

  伊莉妮奇娜這時候又忍不住垂淚了。她用髒圍裙擦著眼淚,回答杜妮亞什卡的玩笑說:「多嘴的丫頭片子,你也生幾個這樣的兒子吧!至少生他兩個,叫他們全都出息成人!」

  娜塔莉亞熱淚盈眶、視線模糊的眼睛一直在愛戀地盯著丈夫。

  葛利高裡披上軍大衣,走到院子裡。下臺階有點兒困難——受傷的腿使他行動不便。「非拄拐棍兒不行啦,」他扶著欄杆,心裡想道。

  在米列羅沃醫院裡給他取出子彈,傷口長成一塊棕色的死肉,——它把皮膚繃得緊緊的,妨礙腿的活動。

  一隻小貓正在圍牆的土臺上曬太陽。臺階附近,太陽地裡的雪已經融化,——匯成一片濕漉漉的小水窪。葛利高裡仔細地、興奮地打量著院子。緊靠臺階,豎著一根柱子,柱頂裝著一個車輪。葛利高裡從童年時代就記得這個輪子,這是專為婦女們做的:她們可以不下臺階,就把裝在陶罐裡的牛奶放在車輪上過夜,白天可以在上面晾曬餐具,曬去瓦罐上的油垢。院子裡也有一些變化:倉房褪了色的油漆門上塗上了一層黃色的粘土。板棚頂鋪了還沒有變黑的於草;立在那裡的一堆木椽子少了些,——一定是修補板棚用去了一部分。地窖頂上堆了一堆灰煤渣;煤渣上面立著一隻像烏鴉一樣黑的公雞,它怕冷似的蜷縮起一條腿,身邊圍了十來隻留種用的花母雞。為防冬天的風雪,農具都收藏在板棚下面:牛車架子直挺挺地豎在那裡,從棚頂的縫隙裡透進一線陽光,照在收割機的一個金屬部件上,閃著亮光。馬棚旁邊的糞堆上,有幾隻鵝。一隻高冠子的荷蘭種大鵝斜了一瘸一拐地走過去的葛利高裡一眼。

  巡視了全部家業,葛利高裡回到屋子裡。

  廚房裡彌漫著香甜的、燒焦的牛油和熱麵包的氣味。杜妮亞什卡正在一隻花盤子裡洗糖漬蘋果。葛利高裡看了看蘋果,興沖沖地問道:「有醃西瓜嗎!」

  「娜塔莉亞,快去拿!」伊莉妮奇娜喊道。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從教堂裡回來。把一個有花紋的小聖餅切成九份——按照家裡的人口——分放在餐桌上。全家坐下來吃早飯。彼得羅也穿上禮服,連鬍子上都抹了什麼油膏,跟葛利高裡並肩坐下。達麗亞坐在他們對面的小凳邊上。一道太陽光照在她那抹了一層油的紅豔的臉上。她眯縫起眼睛,不高興地垂下被陽光照著的、彎彎的黑眉毛。娜塔莉亞正喂孩子們吃烤倭瓜;她有時候笑著看看葛利高裡。杜妮亞什卡坐在父親旁邊。伊莉妮奇娜坐在靠爐炕的桌子頭上。

  大家都像過節那樣,吃得又飽又多。吃完羊肉湯,接著又是麵條,然後就是燉羊肉。雞、羊腿做的冷盆、炸土豆、牛油麥粥、櫻桃子素面、奶油餅、醃西瓜。吃得太多的葛利高裡艱難地站起來,胡裡胡塗地畫了個十字,喘著粗氣,躺到床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還在吃粥:他用湯匙把粥扒成堆,在當中摁了一個坑(這叫做井),把奶油倒到小坑裡,規規矩矩地、一勺一勺地舀著浸了奶油的米粥。最喜歡孩子的彼得羅正在喂米沙特卡;他一面嬌慣他,一面用酸牛奶塗抹米沙特卡的臉蛋和鼻子。

  「大大,別鬧!」

  「怎麼啦?」

  「你幹嗎要瞎抹呀?」

  「怎麼啦?」

  「我要告訴媽媽!」

  「怎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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