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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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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沙特卡的兩隻麥列霍夫家的憂鬱的小眼睛生氣地眨著,委屈的淚珠在眼睛裡顫動;他用拳頭擦著鼻子,覺得用好話央求也沒有用,就大聲喊道:「別抹啦!……胡塗蟲!……傻瓜!」 彼得羅滿意地哈哈大笑,又喂起侄子來:往嘴裡塞一勺羹,往鼻子上抹一勺。 「簡直是個孩子……鬧個沒完,」伊莉妮奇娜嘮叨說。 杜妮亞什卡坐到葛利高裡身邊,告狀說:「彼得羅真壞,總出餿主意。前兩天他領著米沙特卡到院於裡去,——米沙特卡要拉屎,就問:『好大大,在臺階旁邊拉行嗎?』彼得羅說:『不行。不能在臺階旁邊,要離得遠一點兒。』米沙特卡跑開了一點兒,又問:『這兒行嗎?』——『不行,不行。跑到倉房那兒去。』他把米沙特卡從倉房領到馬棚,又從馬棚領到場院。米沙特卡跑啊,跑啊,一直跑到全拉在褲襠子裡……娜塔莉亞大罵了一場!」 「給我吧,我自個兒吃!」米沙特卡的聲音像郵車的鈴鐺似的清脆地響起來。 彼得羅滑稽地抖動著小鬍子,不同意:「那不行,小夥子!還是我喂你吧。」 「我自個兒吃!」 「咱們的公豬和母豬呆在圈裡——看見了吧?都是老娘兒們拿泔水來喂它們。」 葛利高裡含笑聽著他們的談話,卷了一根煙抽起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走了過來。 「今兒個我想到維申斯克去。」 「上那兒去幹什麼?」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打了一個嗝兒,噴出一股濃重的櫻桃幹素面味兒,摸了摸大鬍子。 「去找皮匠——修理了兩副馬套。」 「當天回得來嗎?」 「怎麼回不來?傍晚我就可以回來。」 休息了一下,他往爬犁上套了一匹今年眼睛開始瞎的老騾馬,就上路了。走的是條草地上的路。兩個鐘頭以後他已經到了維申斯克。先去郵政局,又去取了馬套,然後拐到住在新教堂旁邊的老朋友和乾親那裡去。主人是個殷勤好客的人,請他坐下吃午飯。 「上郵政局去了嗎?」主人一面往杯子裡倒著什麼東西,一面問道。 「去過啦,」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目光炯炯地、驚異地端詳著那只小瓶子,嗅著空氣中的氣味,就像獵狗聞嗅野獸的腳印似的,拖著長聲回答說。 「沒有聽到什麼新聞嗎?」 「新聞?什麼也沒有聽到。有什麼新聞哪?」 「卡列金,阿列克謝·馬克西莫維奇,去世啦。」 「你說什麼?!」 潘苦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的臉色立刻變青了,把那只可疑的小瓶子和氣味全都忘了,仰身靠在椅背上。主人愁眉苦臉地眨著眼,說道:「據打來的電報說,他不久以前在新切爾卡斯克自殺啦。他是全頓河地區的一位真正的將軍。一位得過勳章的人,指揮過千軍萬馬的將軍。多麼好的人呀!這個人要是活著的話,決不會叫哥薩克蒙受恥辱。」 「你等等,親家!那現在怎麼辦呢!」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推開酒杯,茫然地問道。 「只有上帝知道!大難臨頭啦。一個人的日於要是過得很美,大概不會自殺的。」 「他怎麼會這麼於呢?」 這位親家是個像舊教徒一樣的、身體強壯的哥薩克,他惡狠狠地揮了揮手。 「前線的哥薩克都背棄他逃走了,把布爾什維克放進來啦,——所以將軍也就只好升天啦。還會不會有這樣的人物呢?誰會來保護咱們呢?在卡緬斯克成立了一個什麼革命軍事委員會,有些上過戰場的哥薩克參加了這個委員會……咱們這兒也……你大概聽說了吧?他們已經下了命令:要把所有的長官都打倒,要選舉這些革命軍事委員會的人當官兒。就是這樣,莊稼佬都抬起頭來啦!這些木匠。鐵匠、各式各樣的皮鞋匠,——要知道這些人在維申斯克,就像草地裡的蚊於一樣多!」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耷拉下滿頭白髮的腦袋,沉默了半天;但是當他又抬起頭來的時候,目光變得那麼嚴肅、兇狠。 「你這瓶子裡裝的是什麼玩意兒?」 「酒精。我外甥從高加索帶來的。」 「好,親家,咱們來悼念卡列金,為追悼這位去世的將軍乾杯。祝福他的在天之靈!」 哥兒倆幹了一杯。主人的女兒,一個高個子、滿臉雀斑的姑娘,端來了酒菜。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開始還不時瞅瞅耷拉著腦袋。站在主人的爬犁旁邊的騾馬,但是親家向他保證說:「用不著惦記馬。我會叫他們去飲它,喂它的。」 於是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熱烈地談著,喝著瓶於裡的酒精,很快就忘掉了馬和世界上的一切。他胡亂地講起葛利高裡的事情,跟已略微有醉意的親家爭論了些什麼,爭論了半天,後來也就忘了究競爭論的是什麼。直到黃昏時分,才猛然醒悟過來。儘管主人一個勁兒地留他過夜,但是他還是決定趕回家去。主人的兒子給他套上騾馬,親家扶他坐上爬犁。親家公興頭一來,非要送客人一程不可;他們倆並肩坐在爬犁上,擁抱著。他們的爬犁先是在大門上撞了一下,後來,在還沒有走上草地以前,每個拐角處都要撞一下子。這時候親家公哭了起來,有意地從爬犁上摔下來。在地上趴了半天,大罵不止,怎麼也爬不起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催馬馳去,也沒看到送了他一程的親家異于紮進雪裡,在雪地裡亂爬,愉快地哈哈大笑著,啞著嗓子在央告:「別胳肢我!……請你別胳肢我啦!」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的騾馬挨了幾鞭於,跑得快起來,但是沒有信心,瞎跑一氣。很快,它的主人醉得昏昏欲睡,把腦袋趴在爬犁緣上,一聲不響了。幸而韁繩還壓在他身下,於是沒人駕馭的、無所適從的騾馬便慢步走起來。在第一個拐彎的地方它就迷路了,岔到通往小格羅姆切諾克村的路上去,順著這條路走去。過了幾分鐘,連這條路也迷失了。騾馬在荒地上,在沒有道路的曠野裡亂走起來,陷進樹林旁邊的深雪裡;它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走下一道小溝。爬犁掛在一叢灌木上,——它也就停了下來。爬犁一晃,使老頭子醒了一會兒。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抬起頭,沙啞地罵了一聲:「喏,鬼東西!……」重又趴下睡著了。 騾馬平安無事地穿過樹林,順利地下到頓河邊,聞著夾雜著燒馬糞煙味的東風,向謝苗諾夫斯基村走去。 在離村子半俄裡的地方,頓河左岸有一處深潭:有時,春天河水退落的時候,春水就湧進深潭。從深潭附近的沙土河岸上噴出幾股泉水——因此這裡整個冬天都不結冰,形成了一個寬大、溫暖、碧綠的半圓形冰窟窿,所以從冰上橫過頓河的道路小心地躲開這個深潭,繞了個急彎。春天,退潮的河水奔騰。澎湃,流過深潭,退回頓河去的時候,這個地方就形成大漩渦,河水咆哮、上下翻滾,沖刷著河床;整個夏天,藏在幾沙繩深的水底的鯉魚總在往離深潭很近、從河岸上倒到水裡去的枯樹下面鑽。 麥列霍夫家的騾馬朝冰窟窿左邊瞎走過去。及至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翻了一下身,稍稍睜開眼睛一看,離深潭已經只有二十來沙繩遠了。漆黑的夜空中閃耀著像還沒有熟的櫻桃似的黃綠色的星星。「夜晚……」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朦朧地想到,拼命攥了一下緩繩:「籲,籲!……我抽你啦,老騷貨!」 騾馬跑起來了。離得很近的水的氣息刺進了它的鼻孔。它豎起耳朵,用遲疑的瞎眼朝著主人這面斜瞥了一下。突然它聽到一陣陣的波浪的拍打聲。可怕地打了一聲響鼻,便往旁邊轉去,向回退去。被水從底下沖刷變薄的冰層在它腳底下輕輕地咯吱咯吱響著,表面蓋了一層雪的薄冰陷了下去。騾馬發出驚恐、絕望的悲嘶。它竭盡全力站定後腿,但是前腿已經陷了下去,落到水裡,冰層經不起後腿的亂踏,也都碎裂了。轟隆一聲,冰層拍濺著散開了。冰窟窿吞下了踝馬,它痙攣地翹起一條後腿,往爬犁轅木上踢了一腳。就在這一刹那,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聽不好,立即跳出爬犁,往後滾去。他看到,被驟馬的沉重身於墜下去的爬犁豎了起來,露出了被星光照得閃閃發光的滑杠,鑽進碧綠的深淵,混雜著冰塊的水發出輕輕的噝聲,浪花幾乎濺到他身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飛快地向後爬去,直到他牢靠地站起身來的時候,才大呼道:「救命啊,善人們哪!……淹——死——人——啦! 他的醉意好像被一棍子打跑了。他跑到冰窟窿跟前。剛剛軋碎的冰塊閃著刺眼的亮光。風和急流在寬闊的、黑洞洞的圓冰窟窿裡追逐著冰塊,波浪旋起綠色的漩渦,嘩嘩作響。四周是一片死寂。遠村的點點燈火在暗夜裡閃著黃光。在黑天鵝絨般的夜空中,星星像一顆顆新碾出來的米粒,晶瑩、閃爍。低風卷起陣陣積雪,發出噝噝的響聲,像粉塵,飛進黑洞洞的冰窟窿。冰窟窿冒著淡淡的熱氣,依然是那麼歡快、黑乎乎的,令人生畏。 潘苔萊·普羅可菲耶維奇明白過來,這會兒喊叫是愚蠢的,而且於事無補。他往四下看了看,想了想,全是因為自己喝醉了,瞎闖到這兒來啦,於是他恨自己,悔恨出的紙漏,氣得渾身直哆嗦。他的手裡還剩了一根鞭子,他是拿著鞭於跳下爬犁的。他嘴裡罵著,把自己的脊背抽了半天,但是並不疼,——有光板皮襖擋著呢,為此而脫掉皮襖,又大可不必。他把大鬍子揪下了一縷,在心裡盤算了損失——買的東西、騾馬、爬犁和馬套的價值之後,又瘋狂地大罵起來,朝冰窟窿走了幾步。 「瞎鬼!……」他顫抖、哽咽,對沉下去的驟馬責駡道。「騷貨!你自個兒淹死不算,還差一點兒把我也饒上!鬼他媽的把你領到那兒去啦?!……魔鬼會在那裡把你套上拉車,騎你,可是他們卻沒有鞭子趕你!哪,索性把鞭子也給你們吧!……」他絕望地把手一揮,把櫻桃木柄的鞭子扔到冰窟窿中心去。 鞭子撲通一聲,落到水裡,直著朝水底紮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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