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一八一


  「他自個兒有老婆呀,」達麗亞大笑著,依然那麼嫋娜、輕盈朝爐炕走去。

  她還是像從前那樣苗條,穿得漂亮。紫毛線襪子緊緊地裹住她那健美的細腿,腳上穿著一雙正合腳的短靴,就像雕在上面一樣;有褶的、紫紅裙於緊裹著她的臀部,繡花的圍裙白得一塵不染!葛利高裡把目光移到妻子身上——發現她的外表也起了一些變化。為迎接他的到來,她換了一身衣服;袖日上鑲著一道窄窄花邊的淺藍色繭綢上衣緊裹著她那勻稱的身段,柔軟的大奶頭在上衣裡面高鼓著;繡著花邊的藍裙子下擺寬大,上腰卻緊裹在胯部上。葛利高裡從旁邊打量著她那豐滿、光滑的雙腿,令人激動的、緊繃著的腹部和寬大的,像喂得肥肥的母馬的臀部,心裡想:「在所有的娘兒們中間,一眼就能認出哪一個是哥薩克女人。哥薩克女人的衣著習慣,就是要什麼都很顯眼;你願意看,就請看吧,不願意看,就拉倒。可是莊稼佬們的婆娘就不同了,連前身和後身都分辨不出來,——就像是穿著一條口袋……」

  伊莉妮奇娜理會了他的眼神,故意誇耀說:「咱們家的媳婦兒,個個都打扮得像軍官太太一樣漂亮!管叫城裡的女人都甘拜下風!」

  「媽媽,您怎麼能這樣說話!」達麗亞打斷她的話。「我們哪兒敢比城裡人呀!我的耳環都斷啦,再說根本就是不值錢的便宜貨!」她傷感地說。

  葛利高裡把一隻手放在妻子的寬厚、幹慣活兒的脊背上,頭一次這樣想:「是個漂亮娘兒們,叫人眼饞……我不在家,她是怎麼熬的呀?大概,很有些哥薩克打她主意,她自己,說不定也打過別的男人的主意吧?她要成了個浪蕩的出征軍人的活寡婦,那可怎麼好呢?」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刺得他的心抖了一下,頓時變得索然寡味。他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妻子那散發著黃瓜子油膏香味的、容光煥發的紅豔的臉。娜塔莉亞被他這種注視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滿臉排紅,——她竭力克服自己的窘態,低語說:「你幹嗎這樣看我呀?想壞了吧,是嗎?」

  「嗯,那還用說呀!」

  葛利高裡驅散了這些無聊的思緒,但是在這一瞬間腦子裡閃過了一種對妻子的模糊的、敵對的邪念。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呼味呼哧地喘著,走進門來。朝著聖像禱告了一番,啞著嗓子喊:「再向你們問一次好!」

  「上帝保佑,老頭子……凍壞了吧?我們正等著你哩:湯是熱的,剛從火上端下來的,」伊莉妮奇娜馬上忙活起來,勺子叮噹亂響。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解著脖子上的紅頭巾,不停地跺著凍得硬邦邦的、縫著皮底的氈靴子。他脫下皮襖,捋掉連鬢鬍子和鬍子上的冰琉璃,然後坐到葛利高裡身邊,說:「真凍壞啦,可是到了村子裡一下子就暖和過來……把安紐特卡的小豬軋死啦……」

  「把誰的小豬軋死啦?」達麗亞興致勃勃地問,也顧不上切她手裡的大白麵包啦。

  「奧澤羅娃家的。這個騷貨,跑出來,就破日大罵,沒完沒了!罵我是騙子。小偷,偷了誰家的耙。什麼耙呀?鬼他媽的知道,她胡謅了些什麼!」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詳細地數叨著安紐特卡送他的那些外號,——只有一樁事他沒有說,就是罵他年輕時候跟男人出征去的、守活寡的女人鬼混的事兒。葛利高裡苦笑了一下,坐到桌邊去。而潘苔萊·普羅可菲耶維奇想在兒子面前表白一下,激動地結束說:「罵得那麼難聽,簡直不堪入耳!我本想轉回去,狠狠抽她一頓鞭子,可是有葛利高裡正在那裡,有他在場,就有點不方便了。」

  彼得羅開了門,杜妮亞什卡用小皮帶章進來一頭白額頭的小紅牛犢。

  「到謝肉節的時候咱們就能吃奶油餅啦!」彼得羅用腳踢著小牛犢,快活地叫道。

  吃過飯以後,葛利高裡解開口袋,開始給家人分禮物。

  「這是給你的,媽媽……」他遞給她一條毛披肩。

  伊莉妮奇娜皺著眉頭,像年輕人一樣紅著臉,接過了禮物。

  她披在肩上,對著鏡子忙活起來,又是扭身子,又是聳肩膀,簡直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氣瘋了,罵道:「老妖婆,還要照鏡子哪!呸!……」

  「這是給你的,爸爸……」葛利高裡快口說,把一頂帽蓋高翹的。鑲著火紅帽箍的新哥薩克制帽翻來轉去地給大家看。

  「基督保佑!……我正缺一頂新制帽。今年一年,鋪子裡就沒有制帽賣……如果還戴著夏天戴的那頂破帽子……戴破帽子上教堂簡直太寒酸啦。這頂舊帽子早就該給稻草人戴啦,可是我還是戴著它……」他惱恨地牢騷說,左顧右盼,生怕有人過來,把兒子的禮物給搶走。

  他本想到鏡子前頭去試試帽子,但是伊莉妮奇娜的眼睛在死盯著他。老頭子避開她的目光,急忙轉身,一瘸一拐地朝人壺走去。他把制帽歪戴在頭上,對著火壺試了起來。

  「你這是幹什麼,老東西?」伊莉妮奇娜報復說。

  但是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賴皮賴臉地說道:「主啊!哼,你這個胡塗娘兒們!要知道這是火壺,不是鏡子啊!這可就不一樣啦!」

  葛利高裡送給妻子一塊作裙子的呢料;送給孩子們每人一俄磅蜜糖餅於;達麗亞一副鑲小寶石的銀耳環;杜妮亞什卡一塊上衣料子;送給彼得羅一盒香煙和一俄磅煙草。

  在女人們喳喳議論和欣賞禮物的時候,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像「黑桃皇帝」似的在廚房裡瘸來瘸去,甚至還挺起了胸膛說道:「瞧禁衛軍哥薩克團的英俊哥薩克!得過獎!在皇帝陛下閱兵大典中名列第一!得過馬鞍子和全副軍用裝備!嗅,你喲!……」

  彼得羅咬著麥色的鬍子,在欣賞父親的怪相,葛利高裡在笑。爺兒仁抽起煙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擔心地往窗外頭看了看,說道:「趁著親戚和鄰居還沒有來的時候……快把你們那兒在幹些什麼講給彼得羅聽聽。」

  葛利高裡揮了一下手,說:「在廝殺哪。」

  「眼下布爾什維克攻到哪兒啦?」彼得羅使自己坐舒服些,問道。

  「從季霍列茨克、塔甘羅格和沃羅涅什三個方面攻來。」

  「好,那麼你們的革命軍事委員會打算怎麼辦?為什麼把布爾什維克放進咱們的土地上來?赫裡斯托尼亞和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回來以後,說這說那,但是我不相信他們的話。那裡的情況似乎不像他們說的……」

  『革命軍事委員會——軟弱無力。哥薩克們都在往家裡跑。」

  「那麼說,就是為了這個,革命軍事委員會才向蘇維埃靠攏的了?」

  「當然啦,就是為了這個原因。」

  彼得羅沉默了一會兒;吸著煙,重又直瞅了弟弟一眼,問道:「你擁護哪方面呀?」

  「我擁護蘇維埃政權。」

  「胡塗蟲!」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像火藥一樣爆炸了。「彼得羅,你也好好勸勸他嘛!」

  彼得羅笑了笑,拍了拍葛利高裡的肩膀。

  「咱們家出了這麼個急性子的傢伙——像匹桀騖不馴的野馬。爸爸,怎麼能勸服他呢?」

  「我根本用不著勸說!」葛利高裡發起火來。「我又不是瞎子……咱們村從前線回來的哥薩克們都怎麼說!」

  「咱們村這些從前線回來的哥薩克有什麼用!難道你還不知道那個蠢貨赫裡斯坦嗎?他能懂個什麼?老百姓全都給弄得暈頭轉向,不知道應該往哪裡走……真是倒了大黴了!」彼得羅咬起小鬍子來。「眼看春天到啦,——還都拿不定主意……咱們在前線也曾扮演過布爾什維克,可是現在不能再胡塗啦。『別人的我們什麼都不希罕——我們的你們也別搶。』——這就是哥薩克應該對那些蠻不講理地向我們這兒鑽的人說的話。可是你們在卡緬斯克於的事兒卻很不光彩。跟布爾什維克攀親,——人家就建立自己的秩序啦。」

  「葛利什卡,你想想看。你並不胡塗。你應該明白,哥薩克——過去是哥薩克,將來仍然是哥薩克。不能讓奧俄羅斯人來統治咱們。你可知道,如今那些外來戶怎樣說嗎?把所有的土地按人口平分。這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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