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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哎喲,真他媽的,鬼叫你來送死的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罵道,緊跟著又抽了踏傷的小豬一鞭子。

  這只倒黴的小豬是阿豐卡·奧澤羅夫的寡妻安紐特卡的,——這是個兇狠潑辣得出了格的娘兒們。她立刻就竄到院子裡,一面蒙著頭巾,一面破口大駡起來,罵得那麼花哨,以至活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不得不勒住奔馬,扭過身子,說點軟話兒。

  「住嘴吧,混蛋娘兒們!叫喊什麼?賠你的癲豬得了嘛!

  「惡鬼!……妖精!……你才是癲豬呢腐狗!……我馬上就把你送到村長那兒去!……」她揮舞著雙手,扯開嗓子罵道。「你娘的,我這回要好好教訓教訓你,好叫你再去踏死孤兒寡母的豬狗!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被罵得張口結舌,臉紅得像紫茄子,罵了一聲:「騷貨!」

  「土耳其鬼,該死的!……」奧澤羅娃立刻回罵道。

  「母狗,叫一百個鬼去玩你媽吧!」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提高了嗓門。

  但是安紐特卡·奧澤羅娃罵起人來出日成章,從不卡殼。

  「外國佬!老……色鬼!小偷兒!偷人家的耙!……往守活寡的、出征哥薩克的老婆家裡鑽!……」她就像喜鵲似的喳喳地罵得越來越歡。

  「我拿鞭子抽你啦,母狗!……閉上你的臭嘴!

  但是這當兒安紐特卡罵出一句那麼難聽的話,就連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這樣老於世故,見過世面的人,也窘得滿臉通紅,渾身冒汗。

  「走吧!……跟她鬥什麼嘴?」葛利高裡看人們逐漸走到街上來,而且在注意聽老麥列霍夫和可敬的寡婦奧澤羅娃偶然的交鋒。

  「哼,這只舌頭……簡直跟緩繩一樣長!」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傷心地呻了一日,催馬疾馳而去,像要把安紐特卡本人也軋死似的。

  已經趕過了一個街區,他心有餘悸地回頭看了看:「她什麼都罵得出口!……你這個女妖精……胖鬼,叫你胖得崩成兩截!」他怒火沖天地罵道。「真該把你跟你的豬崽子一起踩死!遇上了這樣狠毒的長舌頭娘兒們——會把你吃得只剩下一把骨頭!」

  他們的爬犁掠過家宅的淺藍色百葉窗。彼得羅沒戴帽子,沒顧得系上軍便服的腰帶,就跑出來開大門。杜妮亞什卡的白頭巾和喜悅的、眨著黑眼睛的臉從臺階上飛了下來。

  彼得羅吻著弟弟,匆匆地窺視了一下他的眼睛。

  「身體好嗎?」

  「受傷啦。」

  「在哪裡受的傷?」

  「在格盧博克近郊。」

  「根本就沒有必要到那兒去玩命!早就該回家來啦。」

  彼得羅親熱、友好地晃搖了一下葛利高裡,把他傳給杜妮亞什卡。葛利高裡抱住妹妹寬厚的、已經是成人的肩膀,親著她的嘴唇和眼睛,往後退著,驚訝地說道:「你呀,杜妮亞哈,真認不出你來啦!……出落成這麼漂亮的大姑娘啦,可是我一直在想——准會長成個沒有人要的傻丫頭呢。」

  「哼,瞧你,我的好哥哥!……」杜妮亞什卡避開他的撫摸,跟葛利高裡一樣,笑得露出了雪白的牙齒,退到一邊去。

  伊莉妮奇娜抱著兩個孩子走過來;娜塔莉亞卻跑到她前頭來了。她容光煥發、非常漂亮。梳得溜光、在腦後挽成一個大髻的、閃亮的黑頭發,襯托著她那泛出歡欣的紅暈的臉。她緊緊地靠在葛利高裡身上,頻頻、胡亂地用嘴唇去親吻他的臉頰和鬍子,又從伊莉妮奇娜的手裡把兒子搶過來,遞給葛利高裡。

  「你瞧,多好的兒子啊!」她自豪地、高興地說道。

  「讓我看看我的兒子吧!」伊莉妮奇娜激動地推開她。

  母親把葛利高裡的腦袋扳過來,親他的額角,用粗糙的手匆匆地撫摸著他的臉,激動、高興得不禁老淚縱橫。

  「還有女兒哪,葛利沙!……喏,抱住!……」

  娜塔莉亞把裹著頭巾的女兒放在葛利高裡的另一隻胳膊上,弄得葛利高裡不知所措,簡直不知道看誰好了:一會兒看看娜塔莉亞,一會兒看看母親,一會兒又看看孩子們。雙眉緊鎖、眼神憂鬱的兒子,完全顯示出麥列霍夫家的血統:也是那樣細長的、略微有點嚴厲的黑眼睛,兩道粗重的眉毛,淺藍色、凸出的白眼珠和黝黑的皮膚。他把一隻肮髒的小拳頭塞在嘴裡,——歪著身子,緊盯著爸爸。葛利高裡只能看見女兒的兩隻尖利的、同樣的小黑眼睛,——她的臉裹在頭巾裡。

  抱著他們倆,他想向臺階邊走,但是腿疼得鑽心。

  「把他們抱走吧,娜塔莎……」葛利高裡遺憾地只用嘴角苦笑道。「不然我連門坎都跨不過去啦……」

  達麗亞整理著頭髮站在廚房中間。她笑盈盈地,放肆地走到葛利高裡跟前,閉上含笑的眼睛,把溫暖、濕潤的嘴唇緊壓到他的嘴唇上。

  「煙草味!」她逗笑地挑起那兩道像用黑墨描的彎彎的眉毛。

  「喂,讓我再看你一眼!哎呀,我的心肝,好兒子呀!」

  葛利高裡微笑著,緊緊偎依在母親肩膀上,一陣癢酥酥的激情抓住了他的心。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在院子裡卸馬,閃晃著紅腰帶和皮帽頂一瘸一拐地在圍著爬犁轉,彼得羅已經把葛利高裡的戰馬牽到馬棚裡去,拿著馬鞍子朝門廊走去,他一面走著,一面扭回身子,對正從爬犁上解下裝煤油的小桶的杜妮亞什卡說了些什麼。

  葛利高裡脫下衣服,把皮襖和軍大衣掛在床背上,梳了梳頭發。坐在長凳子上以後,他招呼兒子說:「到我這兒來,米沙特卡。喂,你怎麼啦,不認識我嗎?」

  小孩的拳頭依然堵在嘴邊,側著身子走過去,畏怯地在桌邊停下來。母親在爐炕邊愛撫、自豪地瞅著他。她在女兒的耳邊悄悄說了些什麼,把她從手裡放到地上,輕輕推了她一下。

  「去呀!」

  葛利高裡把他們倆都摟過來,分放在兩膝上,問道:「你們這兩個小胡桃,不認識我嗎?波柳什卡,你連爸爸都不認得嗎?」

  「你不是爸爸,」男孩子低聲說(跟妹妹在一起,他的膽子大了)。

  「那麼我是什麼人呢?」

  「你是個生人,哥薩克。」

  「說得對!……」葛利高裡哈哈大笑。「那麼你爸爸在哪兒呀?」

  「我們的爸爸當差去啦,」小姑娘歪著腦袋很有把握地說道(她膽大些)。

  「就這麼對他說,寶貝兒們!叫他記住自己的家吧。要不然他整年在外頭跑,誰還認識他!」伊莉妮奇娜假裝很嚴厲的樣子,插嘴說,然後含笑看著葛利高裡的笑臉。「連你的老婆都快不認得你啦。我們已經打算替她招個女婿啦。」

  「你這是怎麼啦,娜塔莉亞?啊?」葛利高裡玩笑地問妻子。

  她滿臉鮮紅,抑制著在家人面前的窘急心情,走到葛利高裡跟前,坐在他身旁,用無限幸福的眼神把他的全身打量了半天,用滾燙。粗硬的手撫摸著他那棕色的、於瘦的手。

  「達麗亞,快擺桌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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