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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和哥薩克們握過手,摘下紅頂的三耳皮帽,用手理了理豎起來的白頭發,微微一笑_「阿塔曼斯基團的弟兄們,到捨下來有何貴幹呀?」

  赫裡斯托尼亞從頭到腳把他打量了一番,並沒有立刻回答。他先用唾沫浸了半天捲煙紙,用像牛似的大粗舌頭來回舔了舔,等到把煙捲好以後,才粗聲說道:「我們來找米特裡,有點小事兒。」

  格裡沙卡爺爺從他們跟前走過去。兩手捧著袋網的網圈。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和赫裡斯托尼亞都摘下帽子向他問好。格裡沙卡爺爺把袋網送到臺階旁邊,又走了回來。

  「武士們,你們幹嗎總在家裡呆著呀?身子在老婆懷裡暖和過來了吧?」他對哥薩克們說。

  「那又怎麼樣?」赫裡斯托尼亞問。

  「赫裡斯托什卡,你住口!你裝什麼傻呀?」

  「真的,我真不知道!」赫裡斯托尼亞起誓說。「天地良心,老太爺,我真不知道!」

  「前兩天,從沃羅涅什來了一個買賣人,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莫霍夫的朋友,也許是他的什麼親戚,——我不清楚。好,就這樣,這個買賣人來了,就說,在切爾特科沃車站駐有外來的軍隊——就是那些布爾什維克。俄羅斯要對咱們開戰啦,可是你們——卻呆在家裡,啊?……還有你,壞小子……你聽見嗎,米吉卡?你為什麼不說話?你們在想什麼呀?」

  「我們什麼也不想,」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笑著說。

  「正是這樣,倒黴就倒在這裡,你們什麼也不想!」格裡沙卡爺爺發起火來。「他們會像捉小鳥一樣把你們捉住!莊稼佬會把你們制得服服帖帖。打你們的耳刮於……」

  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矜持地笑著;赫裡斯托尼亞一隻手摩挲著臉頰,好多天沒有刮過的大鬍子的硬毛沙沙直響;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抽著煙,看著米吉卡,米吉卡貓似的鼓出的眼睛裡凝聚著光亮,無法斷定——他那綠瑩瑩的眼睛究竟是在笑,還是在燃燒著未及發洩的仇恨。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和赫裡斯托尼亞告別了米吉卡的家人,把他叫到木柵門邊來。

  「昨天你為什麼不去開會?」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嚴肅地問道。「『沒有工夫。」

  「難道上麥列霍夫家去就有工夫嗎?」

  米吉卡點了一下頭,把皮帽子移到前額上,沒有顯出心中的惡意,說道:「沒去——就是沒有去。咱們還有什麼可說的?」

  「全村從前線回來的人都到會啦。彼得羅·麥列霍夫沒到。你知道……大家決定:村子派幾名代表去卡緬斯克。一月十日要在那兒召開前線士兵代表大會。抽籤的結果,是咱們三個人去:有我,有赫裡斯坦,還有你。」

  「我不去,」米吉卡斷然聲明說。

  「為什麼?」赫裡斯托尼亞皺起眉頭,抓住米吉卡的軍便服的扣子問。「你想拋開本村的夥伴嗎?這不合你的心意,是嗎?」

  「他是跟麥列霍夫·彼得卡走的……」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拉了拉赫裡斯托尼亞的大衣袖子,臉色立即變得蒼白,說道,「喂,咱們走吧。看來,咱們在這兒沒有什麼事情好幹啦……你不去,米特裡,是嗎?」

  「不去……我已經說過『不去』月p就是不去。」

  「再見吧!」赫裡斯托尼亞扭過頭去。

  「祝你成功!」

  米吉卡眼看著別處,把一隻滾燙的手伸給他,然後就往家裡走去。

  「壞蛋!」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先小聲說了一句,輕輕地顫動了一下鼻翅。「壞蛋!」他望著離去的米吉卡的寬闊的脊背,又響亮地重說了一遍。

  他們順路通知了幾個從前線回來的人,告訴他們,科爾舒諾夫不肯去,明天他們兩個人去參加前線士兵代表大會。

  一月八日黎明時分,赫裡斯托尼亞和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便從村裡出發了。「馬掌」雅科夫自願送他們到鎮上去。套在車轅裡的兩匹駿馬迅速地馳出村莊,跑上了山坡。融雪天氣把路上的積雪已經融化了很多。遇到完全沒有雪的地方,爬犁的滑杠就陷進泥裡,爬犁顛簸起來,兩匹馬伏下身,使勁拉著套。

  哥薩克們都跟在爬犁的後面走。被淩晨的輕寒凍得滿臉通紅的「馬掌」,靴子踏得清脆的薄冰咯吱咯吱直響。他滿面紅光,只有那道橢圓形的傷疤泛著屍青色。

  赫裡斯托尼亞走在路邊上,踏著化成粒狀的積雪汽喘吁吁地。困難地爬上山坡,因為一九一六年他在杜布諾城下曾中過德國人的毒氣。

  山崗上風大。更冷了。哥薩克都沉默不語。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用皮襖領子把臉裹住。遠處的小樹林越來越近了。大道穿過小樹林,爬上丘崗起伏的山脊。樹林裡的風像小河的流水聲一樣嘩嘩響著。枝樹像鹿角似的紮煞著的橡樹樹幹上鐵銹色魚鱗般的樹皮閃著透綠的金光。一隻喜鵲在遠處的什麼地方喳喳叫。接著又斜扭著尾巴,從大道上空飛過。風吹得它斜著身於,閃著亮鋥鋥的羽毛,疾飛而去。

  從村子裡出來就一直沉默不語的「馬掌」,轉身朝著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一字一板地(大概他的腦子裡早就想好這幾句話了)說:「你們在代表大會上,一定要努力爭取不打仗就解決問題。誰也不願再打仗了。」

  「當然啦,」赫裡斯托尼亞羡慕地看著自由飛翔的喜鵲同意說,腦於裡拿無憂無慮的。幸福的鳥類生活跟人的生活比較著。

  一月十日傍晚,他們來到卡緬斯克。一群一群的哥薩克沿著這個大集鎮的街道往鎮中心走去、鎮上顯得很熱鬧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和赫裡斯托尼亞找到了麥列霍夫·葛利高裡的住處,得知他沒有在家。女主人,一個白眉毛的胖女人說,她的房客參加代表大會去了。

  「這個會,就是說這個代表大會在哪兒開呀?」赫裡斯托尼亞問道。

  「大概是在區公所裡或者是在郵政局裡,」女主人冷淡地在赫裡斯托尼亞鼻于尖前關著門,回答說。

  代表大會正在緊張進行。一間有很多窗戶的大屋於勉強容納下這些代表。許多哥薩克都聚集在樓梯上、過道裡和隔壁的房間裡。

  「跟著我走,」赫裡斯托尼亞用胳膊肘於擠著,哼哼道。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從他身後留下的狹窄的縫隙裡擠了進去。就在會場的人口處,一個哥薩克攔住了赫裡斯托尼亞,——聽說話的回音,是頓河下游的人。

  「你慢點兒擠行不行!苯蛋!」他刻薄地說。

  「讓我們進去呀!」

  「站在這兒也可以啦!你看——哪裡還有地方!」

  「讓開點兒,小蚊子,要不然——我一個小指頭,就能把你撚死!絕不含糊!」赫裡斯托尼亞威脅說,把一個身材矮小的哥薩克不費吹灰之力舉起來,往旁邊一放,向前跨了一步。

  「真是只大狗熊!」

  「阿塔曼斯基團的戰士真棒!」

  「可以頂一輛上等的大車!他可以背上一門四英寸口徑的大炮!」

  「你看他把那小傢伙一舉的勁兒!」

  像一群羊似的擠成堆的哥薩克們都笑了起來,不由自主地、恭敬地打量著比大夥都高出一頭的赫裡斯托尼亞。

  他們在後牆邊找到了葛利高裡。他正蹲在那裡抽煙,和一個哥薩克——第三十五團的代表——談話。他一看見同村的人,他那下垂的鐵青色小鬍子就笑得顫動起來。

  「啊哈——哪一陣風把你們刮來啦?好啊,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您好啊,赫裡斯坦大叔!」

  「好好,不過比母牛也好不了多少,」赫裡斯托尼亞玩笑說,把葛利高裡的整個手握在自己足有半俄尺長的手巴掌裡。

  「我們家的人都怎麼樣啊!」

  「上帝保佑,都很好。他們給你帶好來啦。你父親要你一定回去看看。」

  「彼得羅怎樣!」

  「彼得羅嗎?……」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很尷尬地笑了笑說,「彼得羅和我們哥兒們是不來往的。」

  「我知道。好,娜塔莉亞怎麼樣?孩子們好嗎?見過他們嗎?」

  「都很壯實,他們問候你。就是你爹有點兒惱恨……」

  赫裡斯托尼亞仰著腦袋,打量坐在桌子周圍的主席團。他就是站在後頭,也比大家看得都清楚。葛利高裡利用會議短短的休息時間,繼續詢問村裡的事情。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在講述著村裡的情況和村裡的各種新聞,把村裡召開從前線回來的哥薩克會議並派他和赫裡斯托尼亞上這兒來的情形簡單地告訴了葛利高裡。他正要詢問卡緬斯克的情形,但是這時候一個坐在桌旁的人大聲宣佈說:「鄉親們,現在礦工代表要發言啦。請大家注意聽,還請大家遵守秩序。」

  一個中等身材的人,理了理向上梳著的棕紅頭髮,開日說話了人們像蜜蜂似的嗡嗡聲仿佛被切斷了似的,一下子就靜了下來。

  葛利高裡和其餘的人從礦工開頭的幾句激動人心。充滿熱情的話裡就感到了這個人的話很有說服力。他談到了卡列金的反動政策,這個政策把哥薩克推到與俄羅斯工人階級和農民進行廝殺的戰爭中去,說到哥薩克和工人利益的共同性,說到布爾什維克與哥薩克反革命分子進行鬥爭要達到的目的。

  「我們把友誼的手伸給勞動的哥薩克,我們希望,在跟白衛軍匪徒進行的鬥爭中,可以在參加過戰爭的哥薩克中找到忠實的同盟者。過去在為沙皇打仗的各條戰線上,工人和哥薩克一同流過血月p麼在跟卡列金庇護的這夥資產階級狗崽子們的鬥爭中,我們也應該共同戰鬥——一定要共同戰鬥!我們要攜手戰鬥,打倒那些幾百年來一直在奴役勞動人民的傢伙!」礦工的喇叭似的嗓門在轟響著。

  「狗崽子!好好收拾收拾他們!……」赫裡斯托尼亞高興地、低聲說道。使勁捏著葛利高裡的胳膊肘子,疼得葛利高裡直皺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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