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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看,敵人來啦!」克魯托戈羅夫指著遠處的籬笆和在籬笆外面蠕動的灰色人形。

  「定好標尺,」本丘克像只熊似的在擺弄著機槍。

  機槍猛烈的射擊聲使安娜捂上了耳朵。她蹲了下去,看到籬笆外面的活動停止了,可是過了一會兒卻從那裡響起有節奏的、一排排的齊射聲,於彈在陰暗的天幕上鑽出一個看不見的窟窿,從頭頂呼嘯而過。

  陣陣的射擊聲僻僻啪啪地響著,蛇似的盤繞在機槍旁邊的彈帶單調地耗去。一聲聲的步槍射擊聲顯得那麼響亮、清脆。黑海水兵從掃雷艇發射的炮彈從人們頭頂上掠過。大炮的轟鳴聲壓下了與尖利的嘯叫聲混成一片的步槍聲。安娜看到:一個身材高大、戴著羊羔皮帽於、留著英國式小鬍子的赤衛軍,不由自主地鞠躬迎送著每一顆飛過去的炮彈,叫喊著:「開炮,謝苗,使勁開炮,謝苗!越猛越好!」

  炮彈真的越來越密了。水兵們經過試射以後,就開始了協同配合的排炮轟擊。一夥夥慢慢後退的卡列金的部隊遭到頻頻爆炸的榴霰彈轟擊。一顆毀滅性的大炮彈在退卻的敵人散兵線中間爆炸。爆炸的褐色煙柱把敵人拋向四面八方,煙塵從彈坑上空紛紛落下,消散。安娜扔掉望遠鏡,驚叫一聲,用肮髒的手巴掌捂住燃燒著恐怖的紅的眼睛,——她在望遠鏡裡看到了近在咫尺的爆炸旋風和人的死亡。一陣痛苦的痙攣塞住了她的喉嚨。

  「怎麼啦?」本丘克把身子伏到她跟前,大聲問。

  她咬緊牙關,睜大的眼睛變得昏暗了。

  「我受不了……」

  「勇敢一點!你……安娜,聽見嗎?你聽見了嗎?……這樣可不行!……不——行!……」威嚴的喊聲不斷地在刺著她的耳鼓。

  右翼,在一塊小高地的坡底,一條小溝裡,敵人的步兵正在集結。本丘克發現了這個情況;他拖著機槍跑到一個比較適當的地方,瞄準了高地和山溝。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雷賓德爾的機槍不很均勻地。斷斷續續地掃射著。

  離他二十步遠地方,有人沙啞地、怒衝衝地在喊叫:「擔架!……沒有擔架?……擔架!……」

  「標——高……」一個上過前線的步兵,現在擔任排長,拉著長聲喊叫,「十八……全排,齊射!……」

  傍晚,飄起了初雪,寒凝的大地上,雪花飛舞。過了一個鐘頭,濕滾滾大雪覆蓋了田野,覆蓋了攻守雙方的散兵線曾在那裡廝殺、進退踐踏過的陣地和像黑土塊似的屍體。

  天黑以前,卡列金的部隊退卻了。

  在這個初雪的、白茫茫的長夜裡,本丘克一直守在機槍哨上。克魯托戈羅夫把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一件華麗的馬衣蒙在腦袋上,在吃一塊濕淋淋的、瘦得可憐的肉,並且不斷地小聲罵著。格沃爾基揚茨也在這裡,躲在邊緣上的一個院於的大門洞裡,用香煙的熱氣暖著凍得發青的手指,本丘克坐在一個鍍鋅的鐵子彈箱上上凍得直哆嗦的安娜裹在軍大衣的衣襟裡,——拿下她的兩隻緊緊捂著眼睛的濕漉漉手巴掌,偶爾親一下,費力地從嘴裡吐出一些很不習慣的、溫柔的話語。

  「哎,怎麼能這樣呀?……你本來是個很堅強的人呀……阿尼婭,你聽我說,要能控制自己!……阿尼婭!……親愛的……好朋友!……這種場面你會習慣的……如果自尊心不允許你離開這裡的話,那請你不要這樣了。不能這樣看待戰場上的死人……若無其事地從旁邊走過去——也就不要再想啦!不要去胡思亂想,要能控制住思想才行。你看,雖然你也這麼說,可是你卻不能克服女人家脆弱的感情。」

  安娜沉默不語。她的手掌上散發著秋天的泥土和女人的溫暖氣自紛紛飄落的雪花像一層迷離、溫柔的薄幕遮在夜空。院子裡。近處的田野上和隱沒在黑夜中的城市的上空籠罩著一片朦朧的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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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在羅斯托夫城郊和羅斯托夫城裡苦戰了六天。

  在街道上和十字路口進行巷戰。赤衛軍曾被迫兩度撤出羅斯托夫車站,但是兩次又把敵人從那裡趕出去。這六天的戰鬥中雙方都沒有留一個俘虜。

  十一月二十六日黃昏時分,本丘克和安娜路過貨站時,看見兩個赤衛軍戰士正在槍斃一個被俘虜的軍官;本丘克有點挑釁似地對扭頭不看的安娜說道:「這是很英明的,應該殺死他們,毫不留情地消滅他們!他們是不會憐惜我們的,我們也用不著他們的憐惜,也用不著可憐他們。叫他們見鬼去吧!把這些妖孽從地球上掃除!總而言之——既然是有關革命前途的重大問題,那就不能感情用事。這些工人幹得對!」

  第三天,他病了。勉強支持了幾天,但是總覺得噁心、想吐,全身軟弱無力,——腦袋像生鐵鑄的一樣沉重、疼痛難忍,而且嗡嗡直響。

  十二月二日黎明,傷亡很大,嚴重減員的赤衛軍部隊撤出城去。本丘克由安娜和克魯托戈羅夫攙扶著,跟在一輛載著機槍和傷員的大車後面走。他艱難地拖著軟弱無力的身子,就像在夢中似的倒動著兩條僵硬的、不聽話的腿,覺得安娜那哀求、驚慌的目光仿佛離得很遠,她說話的聲音也像是從遠方傳來的:「你坐車吧,伊利亞。你聽見了嗎?明白我說的話嗎,伊柳沙?求求你,坐車吧,要知道你是病人呀!」

  但是本丘克沒有聽明白她的話,也不明白自己已被折磨得筋疲力盡,傷寒病正在向他進攻,而且征服了他。一些陌生的和非常熟識的聲音好像是在身外的什麼地方喧吵,但是卻不能進入他的意識;安娜的兩隻瘋狂、驚恐的黑眼睛是在遠處的什麼地方閃爍,克魯托戈羅夫的大得出奇的鬍子在搖晃,旋轉。

  本丘克捧著腦袋,把寬大的手巴掌貼在火熱發紫的臉上。他覺得眼睛在往外滲血,覺得仿佛有一道無形的薄幕把他和整個渺無邊際、飄忽不定的世界隔開了,這個飄忽不定的世界仿佛倒豎起來,要從他腳下掙脫。他那夢吃般的想像塑造出一些異想天開的形象。他經常停下來,抗拒想要把他扶到大車上去的克魯托戈羅夫的行動。

  「不用!等等!你是誰?……安娜在哪兒?……給我一個小土塊……要把這幫傢伙消滅——按我的命令,用機槍掃射!正對著他們,瞄準射擊!等一等!太熱啦!……」他沙啞地嘟噥著,把自己的手從安娜的手裡抽出來。

  他們強迫他坐到大板車上去。有一段時間,他還能聞到一種混雜。難聞的氣味,他感到恐怖,竭力想使自己保持清醒,控制住自己——可是後來,他便慢慢地沉沒在一片膨脹的無聲的漆黑之中了。只是在高處的什麼地方,有一小塊染成天藍色的什麼東西在燃燒,還有金黃色的閃電射出的曲折、波動交叉在一起的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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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茅草染黃的冰琉璃從屋簷上墜下來,摔在地上,發出玻璃似的清脆響聲。融雪天氣,村子裡到處是冰窪和雪化後露出的禿地;還沒有脫毛的牛在街上遊蕩、聞嗅著。麻雀像在春天裡一樣卿卿喳喳叫著,在院子裡的一堆樹枝上啄食。馬丁·沙米利正在廣場上追趕一匹從院子裡跑出去的肥壯的棗紅馬,馬直挺挺地翹起像麻束似的頓河種的尾巴,迎風搖晃著亂蓬蓬的鬃毛,尥著蹶子,蹄子上的融雪塊踢出很遠,它在廣場上兜了幾個圈子,在教堂的矮牆邊慢慢停下來,聞牆磚;它讓主人走到近前來,用紫色的眼睛斜看著他手裡的籠頭,又把脊背一伸,狂奔起來。

  一月裡盡是溫暖的陰天,大地回春。哥薩克們望著頓河,期待著早來的春汛,這一天,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在後院裡站了很久,望著被大雪覆蓋著的、好像腫脹起來的河邊牧場,望著封凍的灰青色的頓河,心裡想:「瞧吧,今年又要和去年一樣發大水啦,看,這雪堆了有多厚!大概土地被雪壓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啦!」

  米吉卡只穿著保護色的軍便服,在打掃牛棚。一頂白色的皮帽子競不可思議地呆在後腦勺上掉不下來。額角上披下來幾縷汗濕的硬直的頭髮。米吉卡用肮髒的、帶著牲日美味兒的手背把頭髮撩到腦後去。院子大門口積了一堆凍結的牲口糞,一隻毛茸茸的山羊正在上面亂踏。一隻比母羊還高的羊羔想要吃奶,母羊用腦袋直頂它,把它趕開。旁邊有一隻犄角盤成圈的黑毛閹羊在柱子上蹭癢癢。

  在倉房那扇塗了一層黃泥的板門邊,一隻肮髒的、黃眉毛的公狗,縮在那裡取暖。倉房外邊房檐底下的牆上掛著魚具;格裡沙卡爺爺拄著拐杖站在那裡,瞅著魚具,——顯然,他在想著即將來臨的春天和修理魚網的事情。

  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走到場院上來,用當家人的眼神估量著幾垛乾草,正想用耙子去摟那些被羊扯亂了的麥秸,但是這時候他聽見了外人說話的聲音。他把耙子扔到草堆上,往院子裡走去。

  米吉卡伸出一隻腳,把一個相好的女人給他繡的漂亮的煙荷包夾在兩個手指中間,正在捲煙。赫裡斯托尼亞和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站在他旁邊_赫裡斯托尼亞從淺藍色阿塔曼斯基團的制帽裡掏著油污的捲煙紙。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靠在院子的籬笆小門上,敞開軍大衣,在自己的步兵棉褲日袋裡摸索著。他那刮得光光的、下巴上有個黑乎乎的深窩的臉上露出一種遺憾的神情:顯然是忘記什麼東西了。

  「昨晚睡得好啊,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赫裡斯托尼亞問候說。

  「託福託福,老總們!」

  「來一塊兒抽抽煙吧。」

  「耶穌保佑。我剛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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