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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本丘克躺下睡的時候,鄰近的鐘樓上已經敲了兩點。他立刻就睡熟了,進入了夢鄉,忘卻了現實:他覺得自己是職業學校的淘氣的學生,在外面野夠了,就躺下酣睡起來,可是母親卻還推開廚房的門,從那裡嚴厲地問道:「伊柳沙,明天的功課都準備好了嗎?」——就這樣,他臉上浮著緊張愉快的笑容睡熟了。

  到天亮,母親已經來看過他好幾次,給他整整被子和枕頭,親親他那斜垂著一絡亞麻色頭髮的寬大的前額,又悄悄地走開。

  過了一天,本丘克又走了、這天早晨,一位穿著軍大衣、戴著保護色制帽的同志到他這裡來了,低聲對他說了些什麼,本丘克立即就忙活起來,急忙收拾好手提箱,把母親給他洗好的一套內衣放在上面,——不舒服地皺著眉頭,穿上那件大衣。他匆匆地和母親道別,答應她過一個月再來。

  「你又上哪兒去呀,伊柳沙?」

  「去羅斯托夫,媽媽,去羅斯托夫。很快就會回來……你……你,媽媽,別難過!」他安慰老太太說。

  她急忙把自己貼身戴的一個小十字架摘下來,——一面親著兒子,給他畫著十字,一面把十字架掛在他脖子上。整理著領子裡的十字架帶子,手指直哆嗦,冰涼冰涼的。

  「戴著它,伊柳沙、這是——聖尼古拉·米爾利基斯基十字架。大慈大悲的聖徒,他會保護你和拯救你,慈悲的聖徒啊,保護他免災去難吧……我只有這麼一個親人……」她把火熱的眼睛緊貼在十字架上,嘟噥說。

  她拼命擁抱兒于,嘴唇抑制不住地顫抖,痛苦地向下咧著。一滴一滴的熱淚,像春雨一樣,灑在本丘克的毛烘烘的手上。本丘克把母親的手從自己的脖子上拿開,皺著眉頭,跑到臺階上。

  羅斯托夫車站擁擠不堪。地上盡是煙捲頭和葵花子皮,簡直可以沒到腳踝。衛戍部隊的士兵在車站廣場上兜售公家發的軍裝、煙草和偷來的東西。在大多數南方沿海城市常見的、由不同種族匯成的人群在緩緩地移動著,喧鬧著。

  「阿斯莫洛夫香煙,阿斯莫洛夫香煙,零賣!」賣香煙的孩子在大聲叫喊。

  「賤賣,市民先生……」一個可疑的東方人,鬼鬼祟祟地在本丘克的耳邊低聲說,井且朝自己鼓脹起來的大衣襟擠了擠眼。

  「幹炒葵花子兒!賣葵花子兒!」擠在車站進口處做生意的大姑娘小媳婦兒們南腔北調地叫賣著。

  六七個黑海艦隊的水兵哈哈大笑著,高聲談論著,穿過人群。他們身著節日的禮服,帽帶隨風飄蕩,鈕扣閃著金光,肥大的褲腳L沾滿了灰塵。人群恭敬地給他們讓路。

  本丘克走著,慢慢地在人群裡擠撞。

  「金的?!滾你媽的蛋吧!你的金子是火壺上的金子……你以為我不認識怎麼的?」一個火花隊的瘦弱士兵嘲笑說。

  那個賣東西的人搖晃著一條重得可疑的金鏈子,不服氣地對他大聲嚷道:「你懂什麼呀?……這是金的!……赤金的,告訴你吧,這是從一個審判員手里弄來的……哼,滾你媽的吧,廢物一個!給你看看成色戳子……願不願意?」

  「船隊不起航啦……你還在那裡胡說什麼呀!」旁邊有人說。

  「為什麼不起航啦?」

  「報上說的……」

  「喂,大耗子,拿到這兒來!」

  「我們投票擁護『第五號』。非這樣做不可,否則對我們不利……」

  「玉米麵粥!好吃的玉米麵粥!吃吧!」

  「兵車司令保證說:明天我們就動身。」

  本丘克找到黨委會所在的樓房,順著樓梯走上二樓。一個肩上扛著上了刺刀的日本造步槍的工人赤衛隊隊員攔住了他。

  「您找誰,同志!」

  「我找阿布拉姆松同志。他在這兒嗎?」

  「往左,第三個房間。」

  一個鼻子很大、頭髮像甲蟲一樣黑。身材矮小的人左手的手指頭放在西服上衣的衣襟裡,右手很有規律地搖晃著,正對一個上了點年紀的鐵路工人大發雷霆。

  「這樣可不行!這根本不是組織!用這樣的方法去進行宣傳鼓動您會得到相反的效果!」

  從那個鐵路工人臉上窘急、遺憾的神情可以看出,他是想說什麼,進行辯解,但是那個黑頭發的人沒有容他開日;這個人看來非常激動,不想聽對方的話,避開對方的視線,喊叫道:「請您立刻就撤消米特琴科的職務!對您那裡發生的事情,我們不能不聞不問。韋爾霍茨基要受革命法庭審判!把他逮捕了嗎?是嗎?……我將堅決主張,把他槍斃!」他嚴峻地結束了談話,把激動的臉轉向本丘克;火氣還沒有完全平息下來,所以厲聲問道:「您有什麼事?」

  「您是阿布拉姆松嗎?」

  「是。」

  本丘克把證明文件和彼得格勒一位負責同志寫的介紹信交給他,在旁邊的窗戶臺上坐下。

  阿布拉姆松仔細地看完了信,憂鬱地笑了笑(對自己的大聲叫嚷感到難為情),請求說:「請您稍等一會兒,咱們立刻就談。」

  他讓那個滿臉流汗的鐵路工人走了以後,自己也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領來一個魁梧的、臉刮得光光的軍人丁顎上有一道淺藍色的刀砍的傷疤,頗有基於軍官的風度。

  「這是我們革命軍事委員會的委員。來,認識認識吧。同志,您……請原諒,我忘記您貴姓啦。」

  「我姓本丘克。」

  「……本丘克同志……您的專長好像是機槍手吧?」

  「是的。」

  「這正是我們最需要的!」那個軍人笑著說。

  他臉上那道傷疤,從耳朵邊直到下巴,由於這一笑全都變成了粉紅色。

  「您能否在盡可能短的期間內,為我們的工人赤衛軍組織一個機槍隊嗎?」阿布拉姆松問道。

  「我盡力去做。這是需要些時間的。」

  「好,那麼您需要多少時間呢?要一個星期,兩個星期,還是三個星期?」那個軍人把身于傾向本丘克,天真地。期待地笑著問道。

  「幾天就行。」

  「這太好啦。」

  阿布拉姆松擦了擦額角,生氣地說:「這兒的衛戍部隊的士氣非常低落,他們已經不頂用了。本丘克同志,我們這兒也和其他各地一樣,把希望全部寄託在工人身上啦_水兵還好,至於步兵……所以,您明白嗎,我們想要有一批自己的機槍手。」他捋了捋那一圈發青的大鬍子,關心地問:「您需要些什麼物質保證?好,我們會辦好的。您今天吃過飯了嗎?嗅,當然是沒有啦!」

  「老兄,你一定挨過不少餓吧?你一眼就能辨出餓肚子的人和吃飽飯的人。這樣早你就有了一絡白頭發,你一定是受過很多苦或者驚嚇吧?」本丘克懷著感動的親切心情,望著阿布拉姆松那滿頭黑髮中右邊露出一絡刺眼白頭發的腦袋,心裡想道。跟著送他的人去阿布拉姆松住處的時候,心裡一直在想著他:「真是個好小夥子,像個布爾什維克!他的性格有倔強、固執的一面,但又保持著善良的人性。他毫不猶豫地要給一個怠工的,叫什麼韋爾霍茨基的傢伙判死刑,而對另一個同志卻又非常愛護和關心。」

  他心頭充滿了跟阿布拉姆松會見的親切印象,走到阿布拉姆松在塔甘羅格區邊緣上的住所;他在一間堆滿書籍的小屋子裡休息了一會兒,吃過飯,又把阿布拉姆松寫的一張便條交給房子的女主人,然後躺到床上,不記得怎麼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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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四天裡,本丘克從早到晚跟黨委會派來的由他指揮的工人們一起操練。一共有十六個工人。他們的職業、年齡、甚至民族都很不相同。兩個搬運工人,一個是波爾塔瓦的烏克蘭人赫維雷奇科,一個是俄羅斯化的希臘人米哈利迪,排字工人斯捷潘諾夫,八個冶金工人,從帕拉莫諾夫礦區來的採礦工人澤連科,一個瘦弱的亞美尼亞籍的麵包師格沃爾基揚茨,一個俄羅斯化的德國人,熟練鉗工約翰·雷賓德爾,還有兩個機車修理廠的工人,而第十七封介紹信卻是一個女人帶來的,她穿著步兵的棉軍服,一雙不合腳的大靴子。

  本丘克從她手裡接過一封封著口的信,並不明白她的來意,問道:「您回去的時候可以到司令部去一趟嗎?」

  她笑了,惶惑地整理著一縷很寬的、從頭巾下面技散出來的卷髮,有點畏縮地回答說:「我是派到您這兒來……」『她擺脫了一時的窘態,停了一下,說,「當機槍手的。」

  本丘克滿臉漲得通紅。

  「他們怎麼搞的,瘋了嗎?難道我這兒是婦女突擊營嗎?……請原諒,這對您不合適:這是一種非常艱苦的工作,必須有男人的力氣……這怎麼行呢?……不行,我不能收留您!」

  他皺起眉頭,拆開信,迅速地把介紹信看了一遍,信上很簡單地寫道,特派遣黨員安娜·波古德科同志來由他指揮,他又把阿布拉姆松附在介紹信裡的親筆信看了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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