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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那個生著綠葉一樣的眼睛、曾經問過枷鎖問題的哥薩克,把他從昏昏沉沉的狀態裡喚醒;在這以後進行的談話,使不丘克得到了重新振作和恢復正常的機會,後來竟連自己也覺得很奇怪,突然精力充沛、出語流暢。用詞明快、鋒利,他精神振奮,竭力控制自己高昂的情緒。鎮靜自若,這時他已能兇狠、有力地提出許多尖酸刻薄的問題。應付自如地駕馭著談話的進程,就像個已經馴服了一匹跑得滿身大汗的.原來野性十足的馬的騎手一樣。

  「那麼,請你說說:立憲會議有什麼不好!」

  「你們的列寧是德國人送來的……不是嗎?那麼他究竟是從哪兒跑出來的……是從柳樹上掉下來的嗎?」

  「米特裡奇,你是自動到這兒來的,還是派你來的?」

  「哥薩克軍的份地交給誰?」

  「我們在沙皇時代的日子過得有什麼不好?」

  「孟什維克不也是擁護人民嗎?」『「我們有哥薩克軍會議,已經有了人民政權——那我們還要蘇維埃於什麼?」哥薩克們問道。

  到午夜以後才散會。決定第二天早晨召集兩個連的人開群眾大會。本丘克留在車裡過夜。奇卡馬索夫要本丘克和他一起睡。他在睡覺前畫著十字,鋪鋪蓋時,警告說:「伊利亞·米特裡奇,你可以放心地躺下睡,不過請你原諒……朋友,我們這裡的蝨子可多得很。如果爬到你身上去——請不要見怪。我們傷心,無聊,養了這樣肥壯的大蝨子,簡直成了災難啦!個個都像頭小母牛那麼大。」他沉默了一會兒,悄悄地問道:「伊利亞·米特裡奇,列寧是哪個民族的人?就是說,他出生在什麼地方,在什麼地方長大的呀?」

  「列寧嗎?是俄羅斯人。」

  「哦?!」

  「是的,俄羅斯人。」

  「不對,老弟!看來,你並不十分瞭解他,」奇卡馬索夫頗為自負地低聲說道。「你知道,他出自什麼血統嗎?——是咱們的血統,是頓河哥薩克,他出生在薩爾斯克區的韋利科克尼亞熱斯克鎮——明白了嗎?據說他當過炮兵。他的面貌很像頓河下游的哥薩克:顴骨很高,而巨眼睛也很像。」

  「你這是從哪兒聽來的?」

  「哥薩克們都這麼談論,我就聽見啦。」

  「不對,奇卡馬索夫!他是俄羅斯人,辛比爾斯克省人。」

  「不對,我不信。我於脆就不相信你的話!普加喬夫是哥薩克吧?司捷潘·拉辛呢?還有葉爾馬克·季莫費耶維奇呢?正是這樣!所有鼓動窮人起來反對沙皇的人,都是哥薩克出身。可是你卻說——他是辛比爾斯克省人。米特裡奇,聽你說出這樣的話,大叫人傷心啦……」

  本丘克笑著問道:「那麼說,大家都認為他是哥薩克了?」

  「他是哥薩克,不過現在還不向外宣佈。我只要看他一眼,——立刻就會認出來。」奇卡馬索夫點上煙,把濃重的葉子煙氣噴到本丘克臉上,若有所思地咳嗽了一聲。「我覺得很奇怪,我們在這兒大家為此爭得都要打起來啦:如果他,弗拉基米爾·伊裡奇,是咱們的哥薩克,是炮兵,那麼他哪兒來的這麼大的學問呢?據說,在大戰一開始,他就被德國人俘虜去,在那裡學習,後來學到了各種學問,可是等他一開始鼓動他們的工人起來暴動,並使他們那些學者都望塵莫及的時候,——他們都嚇壞啦。就對他說:你回家去吧,基督保佑你,要不你會搞得我們雞犬不寧,不可收拾!『於是就把他送回俄國來啦,因為他們害怕他把工人給鼓動起來。哦!老弟,他可是個厲害傢伙!」奇卡馬索夫頗為驕傲地說出了最後的一句話,高興地在黑暗裡笑了起來。「米特裡奇,你沒有看見過他嗎?沒有嗎?真可惜、據說,他的頭很大。」他咳嗽了一聲,從鼻孔裡噴出一股紅色的煙氣,他一面把捲煙抽完,一面繼續說:「老娘兒們應該多養些這樣的人。是個厲害傢伙,真的,他不僅僅要推翻一個沙皇……」他歎了一口氣:「不,米特裡奇,你不要跟我爭論啦:伊裡奇呀——是哥薩克……於嗎還要故意布疑陣呢!辛比爾斯克省根本就不會出這樣的人物。」

  本丘克不說話了,笑著躺了半天,眼也沒有閉上。

  他很久未能入睡,確實有很多蝨子密密麻麻地爬到他身上,爬到襯衣裡面,咬得像火燎似的癢癢難忍,躺在旁邊的奇卡馬索夫一面歎氣,一面搔癢,不知道是誰的淘氣的馬直打噴鼻,把他的睡意全嚇跑了。本來他已經睡熟了,但是不合群的馬匹咬起架來,踏動著蹄子,兇狠地尖聲叫起來。

  「鬧吧,鬼東西!……該死的東西!……」杜金跳起來,用昏昏欲睡的中音吆喝起來,並用什麼沉重的東西打了近處的馬一下子。

  本丘克被蝨子咬得在鋪上翻來覆去地折騰,他把身於側到另一面去,恨恨地想,大概怎麼也睡不著了,就開始考慮起明天開群眾大會的事來。他儘量去設想軍官們會怎麼進行反抗,他暗自冷笑道:「大概,哥薩克們群起一哄,他們就會溜之大吉,不過,鬼知道會搞些什麼花招!我一定要跟本地駐軍士兵委員會先商量好,以防萬一。」不知怎麼一下子就想起了一個戰爭場面——一九一五年十月的一次衝鋒,接著記憶仿佛對主人把它送上了這條已經走熟了的小路非常高興,就開始幸災樂禍地推出許多往事的斷片:被打死的俄國和德國士兵的嘴臉和難看的姿勢,南腔北凋的話語,以前曾經看見過的,但是現在失去光彩、由於時間久遠而變得黯淡的景物的片段:不知道為什麼保存在心裡,一直沒有說出過的思想,內心還能微微感覺到的大炮轟鳴的回音,熟悉的機槍噠噠聲和彈帶的沙沙聲。雄壯的旋律,一張畫著他曾經愛過的女人的美麗得令人心疼的小嘴的、已經有點褪色的畫,接著又是戰爭的片段:遍地屍體,塌陷下去的埋葬戰死的兄弟的墳坑……

  本丘克被弄得心煩意亂;他爬起來坐著,出聲地,或者是僅僅想道:「這些記憶我一直到死也忘不了,而且不僅是我一個人,凡是活下來的人都不會忘卻。這幫混蛋破壞蹂躪了人們的生活!……該死的東西!該死的東西!……你們真是死有餘辜!……」

  還想起了十二歲的姑娘盧莎,她是他在圖拉工廠裡做工時的朋友,在戰爭中犧牲了的彼得格勒一個五金工人的女兒。有一天,黃昏時分,他在林蔭道上走著。她——這個瘦削的、身體纖弱的少女——正坐道邊的長椅上,放肆地劈開兩條細腿在抽煙。憔悴的臉上,兩隻疲倦的眼睛,早熟的、由於塗了日紅而變長了的嘴角上掛著痛苦的表情。「您認不出我來啦,大叔、『她露出一種熟練的職業笑容,站起身來,沙啞地問道,接著,就彎下身子,把腦袋靠在本丘克的胳膊肘上,完全像個孩子似地、可憐地痛哭起來。

  這時他幾乎被湧上心頭的、像毒氣一樣的仇恨窒息了;臉色變得煞白,牙齒咬得直響,痛苦地呻吟起來。後來撫摸了半天毛烘烘的胸膛,嘴唇一直在哆嗦;他覺得,仇恨像一團熔渣在胸中沸騰,——仇恨在心裡慢慢地燃燒著,妨礙他呼吸,使左胸心臟下面疼痛難忍。

  直到天亮他也沒有睡著。黎明時分,他臉色焦黃,比往常顯得更加憂鬱,來到鐵路職工委員會,商量好決不讓哥薩克的兵車從納爾瓦開出去,過了一個鐘頭,他就去找本地駐軍士兵委員會的委員們。八點鐘以前他回到兵車上來。他走著,全身都感覺到一陣還帶著一點熱氣的清晨的涼意,暗暗為此行可能獲得的成功,為從倉庫生了鏽的屋頂後面升起的太陽和從什麼地方傳來的一陣像音樂似的、悅耳的女人聲音而沾沾自喜。黎明前下過一陣短時間的傾盆大雨。路基上的沙土被雨水沖過,到處留下一些水流的痕跡,散發著淡淡的雨水的氣息,在沙上的表面上,被雨點打過的地方.還保留著密密麻麻的、已經有點兒幹了的小坑——就像長了麻子似的。

  一個身披軍大衣,腳上穿著沾滿泥漿的高筒靴的軍官,繞過列車,迎著本丘克走來一.本丘克認出是卡爾梅科夫大尉,就稍微放慢腳步,等他走過來。他們走到一起。卡爾梅科夫停下來,冷漠地眨了眨烏黑的斜眼睛「是本丘克少尉嗎?你出獄了?對不起,我不能把手遞給你……」

  他緊閉著嘴唇,雙手插在軍大衣口袋。

  「我也並不想伸手給你……你太心急啦,」本丘克嘲笑地回答說,「怎麼.你是上這兒來逃命的嗎?還是……從彼得格勒來呢?是不是從寶貝克倫斯基那裡來的?」

  「你這是——審問嗎?」

  「是對於一個開小差的同事的命運的合法關切。」

  本丘克斂去笑容,聳了聳肩膀。

  「我可以叫你放心:我並不是克倫斯基派來的。」

  「但是,在大難臨頭的時候,你們立刻就會令人感動地攜起手來的。那末,你到底是什麼人呢?不戴肩章,穿步兵軍大衣……」卡爾梅科夫翕動著鼻翅,輕蔑而又遺憾地打量著有點兒駝背的本丘克,說道,「是政治經紀人嗎,我猜對了吧?」沒有等到回答,他就轉過身去,大步走開了。

  杜金在車廂旁邊迎上本丘克,「你是怎麼回事?大會已經開始啦。」

  「怎麼,已經開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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