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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你好!」

  「我立刻就去把第三排的弟兄們叫來.」

  「好好!……你去跑一趟吧。」

  第三排的人幾乎全都來了,只留了兩個人看守馬匹。哥薩克們走到本丘克面前,把像硬面包皮似的手巴掌塞過去,彎下腰,在燈光下打量著他那憂鬱的大臉,有的叫他本丘克,有的稱他伊利亞·米特裡奇,有的直呼伊柳沙,但是所有人的聲調都是那麼親切,充滿對同志的歡迎熱忱。

  車廂裡顯得很氣悶。燈光在板壁上跳閃,人影在晃動,變得又大,又不成樣子,車燈像神燈似的冒著油晃晃的濃煙。

  大家都關心地讓本丘克坐到明亮地方。前面的人蹲下去,其餘的人站著,圍成了一個圓圈。杜金的中音咳嗽了一聲。

  「伊利亞·米特裡奇,我們前幾天收到了你的信,但是我們很想聽你親口講講,希望你能告訴我們將來怎麼辦。要知道,他們把我們發往彼得堡——我們有什麼辦法呢?」

  「你看,事情是這樣的,米特裡奇,」一個站在門口、皺巴巴的耳垂上戴著耳環的哥薩克開口說,就是有一次利斯特尼茨基不許他在戰壕護板上燒開水,並把他罵了一頓_「現在有各式各樣的宣傳鼓動家到我們這兒來勸說我們——說什麼,你們不要去彼得格勒,還說,咱們自己人沒有理由互相殘殺之類的話.我們聽是聽啦,可是實在不敢相信他們的話。他們都是些陌牛人。也許,他們是在把我們往修道院裡領呢,—一誰知道他們是些什麼人呢?如果拒絕不去的話,科爾尼洛夫就要派契爾克斯人來打我們——那照樣還要流血。可是你,是我們的人,是哥薩克,我們更相信你,而且我們非常感激你,你還從彼得堡寫信給我們,還帶來報紙……說老實話,這裡正缺捲煙紙,我們收到了報紙……」

  「你胡謅瞎說些什麼呀,胡塗蟲?」有個人生氣地打斷他的話。「你——目不識丁,就以為大家都和你一樣是睜眼瞎嗎?好像我們把報紙都捲煙抽啦!伊利亞·米特裡奇,我們總是先把它們從頭到尾全讀一遍。」『「胡說,尖嘴鬼!」

  「拿來『捲煙』啦——真會說話兒!」

  「頭號的大傻瓜!」

  「弟兄們!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戴耳環的哥薩克分辯說。『當然,我們先把報紙讀了……」

  「您讀過嗎?」

  「我沒有文化,當然讀不了……我是說,總是先讀過啦,然後才拿來抽煙……」

  本丘克面帶一絲笑意,坐在馬鞍子上,打量著哥薩克們;他覺得坐著說話不方便,就站起來,背向車燈,慢騰騰地。勉強地笑著說道:「你們到彼得格勒去沒有什麼事可幹。那兒根本沒有什麼暴動。你們知道,為什麼把你們送到那兒去嗎?是為了去推翻臨時政府……是的!是誰領著你們幹的呢?是沙皇的將軍科爾尼洛夫。他為什麼要推翻克倫斯基呢?——因為他自己想要坐這個寶座。你們看,鄉親們!想卸下你們的木枷,給你們再套上一個,可是既然要套嘛,那就套上個鋼枷好啦!去也倒黴,不去也倒黴,那就要挑選一下,那個輕一點兒。是不是?你們自己考慮考慮吧:沙皇時代,打你們的嘴巴子,叫你們為他們去當炮灰。克倫斯基當權,你們照樣要去,不過已經不打嘴巴子啦。但是打倒克倫斯基,布爾什維克掌權了,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啦。布爾什維克是不要戰爭的。政權一到他們手裡,立刻就會和平。我並不擁護克倫斯基,他是魔鬼的兄弟,他跟科爾尼洛夫是一丘之貉!」本丘克笑了笑,用袖子擦著額角k的汗,繼續說道:「但是我號召你們不要去使工人流血。如果科爾尼洛夫得勢,那麼俄羅斯就要浸到沒膝深的工人的鮮血中,在科爾尼洛夫的統治下,要想奪取政權並把它轉移到勞動人民手中,就更加困難了。」

  「你等等,伊利亞·米特裡奇!」一個身材也像本丘克一樣矮壯的哥薩克,從後排走出來說道。他咳嗽了一聲,搓了搓兩隻像被水沖刷過的老橡樹根一樣的長手,用淺綠色的、像貼上去的嫩葉似的、微微含笑的眼睛瞅著本丘克,問道:「你剛才講過上枷鎖……那麼布爾什維克要取得政權以後,會給咱們套上什麼樣的枷鎖呢?」

  「你是怎麼啦,有自個兒給自個兒套枷鎖的嗎?」

  「這自個兒——是什麼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要知道布爾什維克統治是誰掌權呀?——如果大家選你,你就掌權,或者是杜金,或者就是這位大叔當選掌權。是大家選舉出來的政權,是蘇維埃_明白了嗎?」

  「那麼上邊掌大權的是什麼人呀?」

  「也要通過選舉。如果你當選——你就在上邊掌大權。」

  「真的嗎?你不是瞎說吧,米特裡奇?」

  哥薩克都哈哈笑了,立刻就七嘴八舌地同時說起來,連那個站在門口瞭望的人也走過來,插嘴說道:「那麼土地他們怎麼辦呢?」

  「不會把咱們的土地搶走嗎?」

  「他們能結束戰爭嗎?也許,只是現在說說,為了騙大家舉手擁護他們。」

  「你把良心話講給我們聽聽吧!」

  「俺們現在是在黑暗裡瞎撞哪。」

  「聽信外人的話是危險的。謠言很多……」

  「昨天有個水兵在這裡為克倫斯基大哭一通,我們揪著他的頭髮,把他從車廂裡扔了出去、」

  「他叫嚷著:『你們是反革命……』真是個怪物!」

  「我們不明白這些話,不知道該怎麼理解。」

  本任克扭轉著身子,四下觀察著哥薩克,等候他們平靜下來。起初他對於自己的行動能否成功的疑心消逝了,在掌握了哥薩克們的情緒之後,他已經十分堅定地認識到,無論如何是可以把兵車阻攔在納爾瓦。前天,當他去彼得格勒地區黨委會,提出到正向彼得格勒推進的頓河第一師的部隊進行宣傳鼓動工作時,他確信是可以成功的,但是到了納爾瓦——他的信心卻動搖了。他知道,必須要用另外一種語言跟哥薩克們進行談話,他害怕起來,擔心找不到共同語言,因為九個月以前,他回到工人群眾中來,又重新與工人群眾打成一片,——講起話來,已經習慣於他只要說半句,他們立刻就能理解。明白他的意思,在這裡,跟家鄉人談話,卻需要另外一種已經快忘光的家鄉上話,需要一種能隨機應變和有很大說服力的語言,——不僅是要點燃他們心中的怒火,還要使它熊熊地燃燒起來.要燒掉幾百年來養成的那種怕違命受罰的恐懼心理,燒掉那種因循守舊的惡習,要使他們感到理直氣壯,要領著他們跟自己走。

  剛開始講話的時候,他自己聽出,自己說話的口氣有些做作,飄忽不定,缺乏信心,他仿佛置身局外,在旁聽自己乏味的講話,——他擔心自己的論據沒有說服力,冥思苦想,尋找有力的。能摧毀一切的話語……但是事與願違,他痛苦地感到,從他嘴唇上滑出的卻是一些像肥皂泡似的沒有分量的語句。而頭腦裡則是一團毫無內容、撲朔迷離的思想。他站在那裡,急得滿頭大汗,困難地喘著氣。嘴裡說著,一個念頭卻在鑽心地折磨著他:「同志們把這樣重大的事情委託給我——可是我卻用自己的手把它搞糟啦……一句連貫的話都說不出來……我這是怎麼啦?換個人,人家一定講得很好,一定講得比我強一千倍……哦,他媽的,我真是個頭號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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