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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別的連隊的軍官們走了,其餘的人也都睡去以後,阿塔爾希科夫坐到利斯特尼茨基的床上,摸弄著凸出的胸膛上的褪了色的藍背帶,低語道:「你明白嗎,葉甫蓋尼……我死愛頓河,死愛這幾百年來形成的。古老的哥薩克生活方式。我熱愛哥薩克,熱愛哥薩克女人——熱愛這一切!一聞到草原上的苦艾氣味我就想哭……還有,當向日葵開花和頓河岸上雨後的葡萄園飄香的時候,——我是那麼深情地愛它,愛得心痛……這你是理解的……現在我卻在想:我們是不是在哄騙這些哥薩克呢?我們是要把他們拉到這條小路上來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利斯特尼茨基警惕起來,問道。

  阿塔爾希科夫的脖頸在白襯衣領裡動人地閃著天真黝黑的青春光澤。藍眼皮沉重地壓在棕色的堠子上,從側面可以看到半閉著的眼睛裡的濕潤的光芒。

  「我在想:哥薩克是不是需要這個呢?」

  「那麼你以為,在當前這種情況下,他們需要什麼?」

  「我不知道……但是他們為什麼都這樣自發地在離開我們呢?革命好像把我們和他們分成了綿羊和山羊,我們和他們的利益好像是不同的。」

  「你要明白,」利斯特尼茨基小心翼翼地開口說,「這正說明了對事變的不同看法。我們的文化比較高,我們能夠批判地評價這樣或那樣的事實,而他們的頭腦卻比較原始、簡單。布爾什維克往他們的腦於裡灌輸必須結束戰爭,——更準確地說,要把它變成國內戰爭。他們唆使哥薩克仇視我們,由於哥薩克已經疲憊不堪,他們身k又有很多獸性的東西,不像我們,具有對祖國的強烈責任感和道德意識,——這樣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布爾什維克很容易就找到肥沃的土壤。要知道祖國在他們看來是什麼東西呢?最多,也只是一種非常抽象的概念。『頓河軍區離前線遙遠得很,德國人到不了那裡,』他們是這樣看待問題的。糟就糟在這裡。應該正確、明白地給他們解釋,如果把這場戰爭變成國內戰爭,將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

  利斯特尼茨基一面說,一面下意識地感覺到,他的話並沒有達到目的,而且阿塔爾希科夫馬上就會關上對他敞開的心靈的門。

  果然不出所料:阿塔爾希科夫嘟噥了幾句模糊不清的話,默默地坐了半天,儘管利斯特尼茨基竭力想要弄明白,這位沉默不語的夥伴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但是卻枉費心機。

  「先讓他說完就好啦……」他惋惜地想。

  阿塔爾希科夫道過晚安,走了,再沒有說一句話。曾有那麼一刹那,他曾想傾心地談談,可是只把那人人用來隱蔽自己、不叫別人看到的、神秘的黑幕撩開一角,就又重新放了下來。

  他人的隱情難以理解使利斯特尼茨基感到惋惜和不安。他吸了一會兒煙,躺了片刻,凝視著灰絮般的暗夜,忽然想起了阿克西妮亞和因為有她消魂而顯得那麼充實的假期。後來就在胡思亂想和對他曾與之偶然、短暫交遊的女人的回憶片斷中,心平氣和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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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在利斯特尼茨基的連裡有一個布爾諾夫斯克鎮的哥薩克,叫拉古京·伊萬。在第一次選舉的時候他就當選為團革命軍事委員會的委員,在團隊開到彼得格勒以前,並沒有什麼異常的表現,但是在七月下旬,有一個排長向利斯特尼茨基報告說,拉古京常到彼得格勒的工兵代表蘇維埃的軍事部去,大概與蘇維埃有聯繫,因為發現他經常跟自己排裡的哥薩克們談話,在往邪路上拉他們。連裡曾經發生兩次拒絕執行守衛和巡邏任務的事情,這位排長認為,這都是拉古京對哥薩克進行策反的結果。

  利斯特尼茨基決定,自己必須設法接近拉古京,摸摸他的底。把這個哥薩克叫來開門見山地談當然既愚蠢又不謹慎,因此利斯特尼茨基決定等待機會。機會很快就來到了。七月末,按輪值表第三排應該在夜間去守衛通往普梯洛夫工廠的各條街道。

  「我和哥薩克一同去,」利斯特尼茨基預先通知排長說。「請您告訴他們,給我備上那匹鐵青馬。」

  利斯特尼茨基有兩匹馬,——就像他所說的,「以防萬一」。勤務兵侍候他穿好衣服,他下梯來到院子裡。這時全排都已經上馬。在夜霧茫茫、燈火點點的黑暗中走過了幾條街道。利斯特尼茨基故意落在隊伍後面,喊了拉古京一聲。拉古京撥轉他那匹不像樣的小馬的馬頭,走了過來,從旁邊用期待的眼神看了看大尉。

  「你們的委員會裡有什麼新聞呀?」利斯特尼茨基問道。

  「什麼也沒有。」

  「你是哪個鎮的,拉古京?」

  「布卡諾夫斯克鎮的。」

  「哪個村?」

  「米佳全村。」

  這時他們的馬已經在並排走了。利斯特尼茨基借著路燈的光亮斜眼打量著哥薩克的生著連鬢鬍子的臉。拉古京的制帽下面露出了光滑的鬢髮,鼓脹的臉頰上蓄著毛烘烘的、不齊整的小絡腮鬍子,兩隻聰明、帶些狡猾神情的眼睛深嵌在凸出的眼眶裡。

  「從表面上看,是個普普通通的。愁眉不展的人,——可是心裡究竟怎麼想?大概,也跟大夥一樣,仇視我這樣與舊制度聯繫著的、拿著『班長的棍子』的人……」利斯特尼茨基想道,不知道為什麼很想瞭解一下拉古京的經歷。

  「有家室嗎?」

  「有。老婆和兩個孩子。」

  「家業呢?」

  「我們有什麼家業呀?」拉古京露出嘲諷、惋惜的神情說道。「日子過得平平常常。一頭牛加上哥薩克,或者是哥薩克加上一頭牛,——我們就這樣湊合著過一輩子……我們那裡全是沙地,『他想了想,又嚴肅地補充了一句。

  利斯特尼茨基從前去謝布裡亞科沃車站時曾從布卡諾夫斯克走過。他立刻就想起了這個偏僻的、距離大道很遠的集鎮,鎮南是一望無際的平坦的草原,霍皮奧爾河曲曲折折地繞著小鎮流過。那時,他從二十俄裡外,從葉蘭斯克鎮邊界內的山崗上,就看到了下面一片果園的綠色蜃氣和像啃光的白骨頭似的。高聳的鐘樓。

  「我們那兒全是些沙地,」拉古京歎了一日氣說。

  「大概很想回家吧,是不是?」

  「當然啦,大尉老爺!當然很想快點回去啦。這場戰爭叫大家吃的苦頭可不少啦。」

  「兄弟,恐怕未必很快就能回去……」

  「很快就能回去。」

  「可是,仗還沒有打完哪?」

  「快完啦。快回家啦,」拉古京固執己見。

  「我們自己人還要和自己人打呢。你以為怎樣?」

  拉古京沒有從鞍頭上抬起低垂的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問道:「跟誰打呀?」

  「要打的人可多啦……就說跟布爾什維克打吧。」

  拉古京又是半天不說話,好像在清脆的、跳舞似的馬蹄聲中打起盹。他們默默地走了約三分鐘。拉古京慢慢地斟酌著字句,說道:「咱們跟他們沒有什麼可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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