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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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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這是說到哪裡去啦?!您說到哪裡去啦?!長官息怒!……這全是布爾什維克玩的花招……哪個斗膽包天的混蛋幹的……我馬上吩咐人來重新粉刷牆壁。鬼曉得這是怎麼搞的!……請原諒……簡直是太荒唐啦……清閣下相信,鄙人為這個惡棍的卑鄙行為感到非常痛心……」 利斯特尼茨基從心裡可憐起這位窘得不知所措的公民來了。他把難以捉摸的、冰冷的目光變得溫柔了些,矜持地說道:「不過這位畫家也有點兒失算了:要知道,哥薩克是不瞭解俄國歷史的。但是,也不應從此得出結論,以為我們會讚賞以這種態度來對待我們……」 代表用修剪得很好的、堅硬的手指甲去摳刮石灰牆上的畫,他踏著腳尖,趴在牆上,石灰粉面紛紛落到他身上,把上好的英國大衣全弄髒了;利斯特尼茨基擦著眼鏡,微笑了,但是這時他心裡卻另有一番令人心寒的哀愁。 「竟是這樣來迎接我們,這才是糖衣裡裝的真正貨色!……但是難道全俄羅斯都把我們看成伊凡雷帝的禁衛軍了嗎?」他穿過院於,朝馬廄走去的時候,這樣想著,心不在焉、待理不理地聽著緊跟在他後面的代表的話。 太陽光直射到深邃、寬廣的天井裡。住戶們從多層樓房的窗戶裡伸出頭來,探著身於向下著塞滿了院子的哥薩克,——連隊正在把馬匹安置到馬廄裡去。已經完事的哥薩克三五成群,在牆邊站著或者蹲著乘涼。 「弟兄們,為什麼不進屋子裡去呀?」利斯特尼茨基問道。 「不用忙,大尉老爺。」 「屋子裡也會很快把人弄煩的……」 「把馬匹安置好,——我們就進屋去。」 利斯特尼茨基視察了改作馬廄用的倉庫,竭力使自己重新恢復以前對待陪他視察的代表的敵對情緒,嚴厲地說道:「請您去與有關人士商妥:我們必須再開一道門。要知道我們有一百二十匹馬,只有三個門是絕對不行的,這樣,一有情況,我們就要半個鐘頭才能把馬牽出去……真是咄咄怪事!難道連這一情況事前都考慮不到?我只好將此事報告團長啦。」 利斯特尼茨基立即得到了保證,今天就辦,不是再開一個門,而是開兩個門,這時他才和代表道別,冷冷地感謝他的關懷,然後命令派定值日兵,便走上二層樓為本連軍官準備的臨時住處。他一面走著,一面解開軍服上衣的扣子,擦著帽檐底下的汗珠,從後樓梯走上軍官宿舍,感到一陣愜意的、濕潤的室內的涼爽。屋子裡除了阿塔爾希科夫上尉以外,別人都不在。 「他們都上哪兒去啦?」利斯特尼茨基倒在帆布床上,艱難地把兩隻穿著落滿灰塵的靴子的腿伸開,問道。 「都到街上去啦?觀賞彼得格勒去啦。」 「你為什麼不去呀?」 「噢,你知道吧,我覺得沒有意思。才剛剛進城——就跑到街上去。我要先翻翻報紙,瞭解一下這裡前幾天發生的事情。很有意思!」 利斯特尼茨基一聲不響地躺著,覺得背上汗濕的襯衣涼絲絲的,很舒服,他懶得站起來去盥洗——一路上的疲乏勁兒全來了。他咬了咬牙,站起身,把勤務兵叫了來。換過內衣,痛快地洗了半天,盡興地打著噴鼻,用毛巾擦著豐滿的。曬得黝黑的脖子。 「洗洗吧,萬尼亞①,」他勸阿塔爾希科夫說,「真是如釋重負,痛快極啦……喂,報紙上說些什麼呀?」 「是啊,真該洗一洗。你說——很痛快,是嗎?……報紙上說些什麼嗎?——關於布爾什維克遊行示威的報道,政府採取的措施……你看看吧!」 利斯特尼茨基洗過以後,感到精神愉快,正要坐下來讀報,但是有人來請他到團長那裡去。他很不情願地站起身,穿上一件在路上壓得皺巴巴的、散發著肥皂氣味的新軍服上衣,掛上馬刀,走到大街上去。穿過馬路走到對面,轉過身來觀察起連隊駐紮的房子。從外表、式樣看,這座房于跟別的房子毫無區別:一座五層的、灰色石砌樓房,跟一些同樣的樓房並排聳立著。利斯特尼茨基吸著煙,慢慢地在人行道上走起來。男人的草帽小禮帽、便帽,女人精巧典雅的帽子和華麗的帽子,在擁擠的人流中像泡沫似的翻騰_在這股洪流中,偶爾冒出一兩頂普通的綠色軍帽,但瞬間消逝,被五顏六色的波浪吞沒了一從海濱吹來波浪似的清新的、令人神爽的微風,但是碰到陡立的巨大建築物,就碎成零亂的細流。鋼鐵色的。略帶點兒紫色的昏暗的天空中,烏雲向南方飄去。烏雲的乳白色的、雉堞似的巔峰清晰。尖利。城市的上空籠罩著雨前的悶熱。彌漫著曬熱的瀝青和汽油煙。海水和縹緲的、令人激動的女人的香水氣味,以及一切人煙稠密的大城市所特有的那種混為一體的怪昧。 利斯特尼茨基吸著煙,沿著右面的人行道慢慢走著,偶爾看到些迎面走來的人從旁邊投來的。向他表示敬意的目光。起初,他還為自己皺巴巴的軍服和舊軍帽感到難為情,但是後來就不以為然地認為,久經沙場的軍人完全不必為自己的衣著感到羞愧,何況他今天剛下火車呢。 商店和咖啡館門前的帆布涼篷在人行道上灑下一片片懶洋洋的、橄欖黃色的陰影,風吹動太陽炙烤著的帆布篷,人行道上的陰影也搖曳起來,從行人的沙沙響的腳下移去、雖然是午休時分,大街上還是人山人海。在這幾年的戰爭中長久離開城市生活的利斯特尼茨基,懷著愉快的滿足心情,傾聽著充滿哄笑、汽車喇叭和報販叫賣的喧鬧聲,覺得自己跟這些衣冠楚楚、吃得腦滿腸肥的人們非常親近,他一直在想:「看你們大家現在都這麼滿足、高興和幸福,——你們這些商人、市場經紀人、大小官吏、地主和貴族!可是三四天以前你們是什麼樣於?當那些暴民和大兵像熔岩似地滾滾流過這條大街,流過全城的街道時,你們是什麼樣子?憑良心說,我為你們高興,也不高興。對你們得以平安無事,我也不知道是應該高興,還是不應該……」 他試行分析自己這種矛盾的感情,找到它的根源,很容易就得出了結論:他之所以這樣想和這樣感覺,是因為戰爭以及他在戰場上經歷的一切,使他和這幫溫飽得意的人疏遠了。 「就拿這個腦滿腸肥的年輕傢伙來說吧,」他心裡想著,目光和一個胖胖的、紅臉蛋的、沒有鬍子的男人的視線相遇了,「為什麼他沒有上前線去?大概是個工廠老闆或者大發橫財的商人的兒子,這混蛋逃避兵役,——他心裡根本就沒有祖國——他在養膘兒,在舒舒服服地玩女人,也在『為國防效力』呢……」 「但是你究競跟誰走一條路呢?」他向自己提出一個問題,立即笑著決定地說,「喏,當然是跟這些人走一條路啦!他們身上有我,我是他們中的一分子……他們身上一切好的和壞的東西,也都或多或少地能在我的身上找到。也許,我的皮膚比這頭肥豬稍薄一點兒,也許正是為了這個,我對一切的反應比他們顯得更敏感。病態,大概也正是為了這個,我才忠誠地去打仗,而沒有去『為國防效力』,也正是為了這個,去年冬天,我在莫吉廖夫看到遜位的皇帝坐在汽車裡,從大本營悄然離去,他嘴唇上掛著悲哀.兩手放在膝蓋上可憐地哆嗦著,我傷心得倒在雪上,像小孩於一樣痛哭起來……要知道,我的良心不允許接受革命,我不能接受2不論是感情上,還是理智上,我都反對……我要用生命去保衛過去的一切,我將毫不動搖,毫不裝腔作勢,簡單地,像一個普通士兵,獻出自己的生命、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做到這一點呢?」 他臉色蒼白,激動異常,清楚地想起了那個絢麗的二月黃昏,英吉廖夫的省長公署,結滿冰霜的鐵欄杆,以及鐵欄杆外面,在輕紗似的寒霧籠罩著的落日映照下紅彩斑斑的白雪。德涅伯河陡岸對面的天空染成淺藍色、朱紅色和鐵銹色,地平線上的每一根線條都是那麼縹緲,虛幻,令人神傷。門口只有寥寥的幾個大本營的官吏,有軍人,也有文官……駛出一輛小轎車。汽車的玻璃窗裡面,坐著大概是弗雷傑裡克斯和靠在座背上的沙皇。他那惟濘的臉上浮著一層紫色的紅暈。慘白的額角上斜扣著哥薩克禁衛軍的黑皮帽子。 利斯特尼茨基幾乎是在那些驚愕地瞅著他的人們的面前跑過。他眼看著沙皇的一隻舉起來敬禮的手,從黑色的帽子邊落下去,耳朵裡響著漸漸遠去的輕微的汽車馬達聲和那些卑躬屈膝的人們默默目送末代皇帝時發出的哀歎聲…… 利斯特尼茨基緩慢地走上團部所在處的樓梯。他的兩頰還在顫抖,哭腫的紅眼睛仍然淚水模糊。在二樓的走廊裡,他連續抽了兩支煙,擦了擦眼鏡,然後一步兩磴地跑上三樓去。 團長在彼得格勒地圖上畫出了利斯特尼茨基的連執行保護政府機關任務的地區,交代了機關的名稱,詳細說明了各機關派崗和換崗的時間,最後說道;「給冬宮的克倫斯基派去守衛……」『「請不要提克倫斯基!……」利斯特尼茨基的臉色頓時變得像死人一樣慘白,大聲嘟味說。 「葉甫蓋尼·尼古拉耶維奇,要控制自己……」 「上校,我請求您!」 「不過,我的親愛的……」 「我請求!」 「您的神經……」 「現在就向普梯洛夫工廠派遣巡邏隊嗎?」利斯特尼茨基艱難地喘著氣,問道。 上校咬著嘴唇微笑著,聳了聳肩膀,回答道:「立刻就派!並且一定要由一名排長率領。」『利斯特尼茨基被過去的回憶和團長的談話折磨著,無精打采地走出團部。幾乎就在這座房子旁邊,他看見了駐紮在彼得格勒的頓河第四團的哥薩克巡邏隊。軍官騎的淺紅色馬的籠頭上,掛著一束枯萎的鮮花。軍官的白鬍子的臉上閃過一絲笑意。 「拯救祖國的英雄萬歲!……」一個情緒激動的老紳士從人行道上走下來,搖晃著帽子喊道。 軍官客氣地把手掌舉到帽檐上致意。巡邏隊的馬小跑而去、利斯特)己茨基看了看那個向哥薩克致敬的老紳士激動地、嘴唇濕潤的面容和那打得十分整齊的花領帶,便皺起眉頭,彎下背,溜進了自己駐紮的房子的大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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