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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他走出熱氣騰騰、暖和的車站,返回連隊去。團隊的二類輜重車也停在這兒的車站上。快走近自己的車廂時,彼得羅看見了幾個管輜重車的哥薩克和連隊的鐵匠。一看見鐵匠彼得羅就把福明以及和福明的談話忘得一乾二淨了,他加快腳步,想跟鐵匠談談換馬掌的事,這時候彼得羅心裡想的就只有連隊的日常雜務了,但是從紅色的車廂後面走出來一個女人,漂亮地披著一條白色的毛圍巾,打扮也不像這一帶的人。彼得羅感到奇怪的是,這個女人的身影很熟悉,便仔細觀察起來。那女人忽然把臉朝他轉過來,微微地抖著肩膀,扭著姑娘似的細腰,迎著他匆匆走來,彼得羅還沒有看清面貌,但是從那嫋娜、輕盈的步伐上已經認出是自己的妻子了。一股刺人的、愉快的涼氣鑽進了他的心。越是意想不到的喜事,越是叫人高興。彼得羅故意放慢腳步,免得注視著他的輜重兵們以為他特別高興。他一本正經地擁抱了妻子,吻了她三下,想要問些什麼話,但是心裡深藏的激情沖了出來,他的嘴唇輕輕地哆嗦著,簡直不會說話了。

  「真沒想到……」他終於結結巴巴地說出了這麼句話。

  「我的親人哪!是啊,真沒想到,你變成這樣了!……」達麗亞拍了拍手說道。「你好像是個陌生人啦……你看,我探望你來啦……咱們家的人還不讓我來,說:『天曉得會把你給拉到哪兒去呀?!』我一想,不能聽他們的,要去,要去探望一下親人……」她緊緊偎依在丈夫身上,用濕潤的眼睛看著他的臉,哇啦哇啦地說道。

  哥薩克們群集在車廂邊;他們看著他們倆,哼哼著,互相擠眉弄眼,心裡很不是滋味。

  「彼得羅真是喜從天降……」

  「我的母狼是不會來的,她另有窩啦。」

  「她窩裡除了涅斯捷爾,還有十來個人哩!」

  「麥列霍夫,你把娘兒們捐獻給自己排吧,就是睡一晚上也好啊……可憐可憐咱們……嗯!……」

  「咱們走吧,弟兄們!都要饞出血來啦,看哪,她在怎麼往他身上靠啊!」

  這工夫,彼得羅早就把要狠揍老婆一頓的事兒忘得一乾二淨了,——他當著眾人面跟她親熱,用被紙煙熏黃了的大手指頭撫摸她那描得彎彎的眉毛,他非常高興。達麗亞這時也忘了,就在兩夜以前,她還跟一個龍騎兵的獸醫在火車裡廝混的事,他是和她一同從哈爾科夫坐火車到團裡來的。獸醫的鬍子出奇的柔軟,而且很黑,但是這一切已經是兩夜以前的事了,現在她又含著誠摯喜悅的眼淚擁抱著丈夫,用誠摯、明澈的眼睛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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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葉甫蓋尼·利斯特尼茨基大尉休假回來以後,被派往頓河哥薩克第十四團。他沒有回到自己原來服役的那個團去報到,早在二月政變前,他就被迫不光彩地從這個團溜走。休假回來,他徑直到了師部。參謀長是一位年輕的將軍,出身于頓河貴族哥薩克名門望族,他輕而易舉地為利斯特尼茨基調動了工作。

  「我知道,大尉,」當他跟利斯特尼茨基單獨在自己房間裡談話時說道。「您在原部隊繼續工作將是很困難的,因為哥薩克們都反對您,他們對您的名字非常反感。所以,如果您能到第十四團去,那當然,是最明智了。這個團裡的軍官都是特別忠誠的優秀人物,而且那裡的哥薩克比較可靠,政治上也比較保守——大多數是南方梅德維季河口地區各鎮的人。在這個團裡,您定會感到愉快一些。令尊大人好像就是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維奇·利斯特尼茨基吧?」將軍沉默了片刻問道,等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以後,又繼續說道:「我可以向您保證,我們是很重視像您這樣的軍官的。在我們這個時代,就連軍官也多數是兩面派。再也沒有比改變信仰更容易的事了,要不就同時向兩個上帝祈禱……」參謀長痛苦地結束了談話。

  利斯特尼茨基高興地接受了這一調動。當天就起程去德文斯克,第十四團就駐紮在那裡。過了一晝夜,他已經向團長貝卡多羅夫上校報到了,而且滿意地認識到師參謀長的話說得很正確:大多數軍官都是保皇黨徒;哥薩克中,也摻進了三分之一霍皮奧爾河日鎮。庫梅爾仁斯克鎮、戈拉祖諾夫斯克鎮和其他一些鎮的舊教徒,他們絕對不要革命,但是效忠臨時政府也很勉強,他們根本不理解周圍正在發生的熱火朝天的事變,而且也不想理解;選進團和連士兵委員會去的哥薩克都是些善於阿諛奉承和老實聽話的人……利斯特尼茨基在新環境裡欣喜地喘了口氣。

  在軍官中有兩位是他過去在阿塔曼斯基團的同事,他們兩個獨行其是;而其餘的人則非常團結,思想出奇地一致,公開談論復辟的事。

  這個團抱成一團,在德文斯克駐紮了將近兩個月,進行整體。在這以前,許多連隊都被派出去加強步兵師,分散在從裡加到德文斯克這條戰線上活動,但是在四月裡,有一隻有心人的手把所有這些連隊都集合到一起來了,於是這個團就處於一種準備好了的臨戰的狀態中。哥薩克們在軍官的嚴厲監督下進行訓練,精心飼養馬匹,過著很有規律的、蝸牛式的生活,完全不受外界的影響。

  對於團隊的真正使命他們中間曾有過很多模糊的猜測,但是軍官們卻毫不隱諱地說,這個團在不久的將來,就要在某一位信得過的人的指揮下,再把歷史的車輪扭轉回來。

  附近的戰線卻是一片混亂。軍隊已經像害了致命的寒熱病似的朝不保夕,彈藥和糧食都極端匾乏;軍隊裡有無數隻手都伸向「和平」這兩個幽靈似的字;軍隊對共和國臨時執政克倫斯基的態度各異;而且在他的歇斯底里的驅使下,在六月的迸攻中遭受了嚴重的損失;醞釀成熟的憤怒在各部隊迅速高漲、沸騰起來,就像池中從地層深處噴湧出來的泉水……

  可是在德文斯克,哥薩克們卻平安無事地過著安逸的生活:馬肚子裡面裝滿了燕麥和豆餅,哥薩克們已經忘記在前線受的折磨;軍官們都按時去參加軍官會議伙食也滿不錯,人們在熱烈地爭論著俄羅斯未來的命運……

  這樣舒適的生活過到七月初。七月三日,傳來了一道命令:「火速進發。」運載團隊的軍用列車向彼得格勒駛去。七月七日哥薩克的馬蹄已經在首都的木塊鋪成的街道上噠噠響了。

  團隊分散住在涅瓦大街上。利斯特尼茨基指揮的那個連分配到一座騰空的鋪面房子。這裡正懷著焦急和喜悅的心情等待著哥薩克的到來,——首都各級政府對這支部隊的那種體貼人微的關懷,可以雄辯地證明這一點,他們早就很關心地把撥給哥薩克住的房屋準備好了。用石灰重新粉刷過的牆壁潔白喜人,擦得於乾淨淨的地板油光鋥亮,新搭的松木床鋪散發著松香的氣味;光亮、整潔的半地下室,可以說是很舒服的。利斯特尼茨基戴著夾鼻眼鏡皺著眉頭,仔細視察了營房,在牆壁粉刷得白光耀眼的房子裡踱了一會兒,認為這住處已經夠舒服了,再不應該有什麼奢望了。他對視察的結果感到滿意,便在衣冠楚楚、身材矮小、市政府派來接待哥薩克的代表陪同下,朝通到院子裡去的門口走去。但是在這裡卻遇上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他手扶門框,發現牆上有幅用什麼尖利的東西劃的漫畫——一個張口露齒的狗頭和一把掃帚。看得出,准是個在這裡裝修房子的工人幹的,他知道這房子是準備給什麼人住的……

  「這是什麼?」利斯特尼茨基抖了一下眉毛,向陪同的代表質問道。

  代表用機靈的老鼠眼睛把畫看了一遍,就驚慌地呼哧呼哧喘了起來,臉立刻變得通紅,連漿得挺硬的白襯衫領子仿佛都被染得排紅……

  「請原諒,軍官閣下,……顯系歹徒存心……」

  「我希望閣下事前並不知道這裡畫有禁衛軍的標誌,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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