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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我看著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送你和葛利什卡入伍的時候,你們還都是孩子呢,可是現在……成了真正的哥薩克了,就是到阿塔曼斯基團也滿合格!」

  盧吉妮奇娜用哭紅的眼睛望著米吉卡,往杯子裡倒著伏特加,沒有看到酒已經漫出杯子。

  「你這個懶娘兒們!這麼珍貴的酒你卻全倒到外頭糟踏啦!」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大聲叱責她說。

  「祝你們全家歡樂,米特裡·米倫內奇,也祝你回家幸福!」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轉動著透藍的白眼珠,睫毛顫動著,一口氣把大肚杯於裡的酒喝下去。他慢慢地用手巴掌擦著嘴唇和鬍子,瞅了瞅杯底,——腦袋向後一仰,把最後的一滴酒也倒進滿口黑牙的嘴裡,才緩了一口氣,嚼著黃瓜,舒服得眯縫了半天眼睛。親家母又給他斟了第二杯,不知怎麼一來,老頭子立刻就可笑地喝醉了。米吉卡含笑注視著他。米吉卡的兩隻貓眼忽而擠成了兩條像劈開的香蒲似的綠縫,忽而又張開,變成黑色。這幾年中,他變得簡直認不出來了。三年前入伍時,那個細瘦勻稱的米吉卡,今天在這個健壯的黑鬍子哥薩克身上幾乎連一點兒痕跡都找不到了。他的個頭長高了,肩膀寬了,背有點兒駝,也發胖了,大概至少有五普特重,臉皮和嗓音都變粗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些。只有眼睛還依然如故——神情總是那麼激動、不安;母親全心都沉沒在這兩隻眼睛裡,她一會兒笑,一會兒哭,偶爾用於癟的、皺巴巴的手巴掌摸摸兒子那剪得短短的、筆直的頭髮和狹窄、白淨的額角。

  「你是戴著勳章回來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醉醺醺地笑著問道。

  「現在哥薩克還有不戴十字章的嗎?」米吉卡皺著眉頭說。「就連總在司令部閒逛的克留奇科夫,還混上了三枚十字章呢。」

  「親家,他在我們家是一個桀騖不馴的傢伙,」格裡沙卡爺爺急忙說道。「這個壞小子,完全像我,像他老爺爺,他是不會向人服軟的。」

  「十字章好像並不是為了這種性格獎給他們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面帶。溫色,想這樣說,但是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卻把他領到內室去;讓他坐在箱子上,問道:「娜塔莉亞和孩子們都好嗎?好,上帝保佑!親家,你不是說有事兒來的嗎?你有什麼事兒?說吧,現在不說,再喝一杯——你就要醉啦。」

  「借給點兒錢吧。看在上帝的面上,借給我吧!救救命吧,要不然,我為了這筆錢——簡直要破產啦。」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帶著喝醉了的人那種沒有分寸的謙卑的樣子哀求說。親家公打斷他的話問道:「多少?」

  「一百張票子。」

  「什麼票子?有各式各樣的票子、」

  「一百盧布。」

  「早這麼說,不就得了嘛。」

  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在箱子裡翻騰了一會兒,拿出一個油污的小手絹包,解開包,沙沙地數了十張「紅票子」。

  「謝謝,親家……你救了我的急啦!」

  「好啦,謝什麼。自家人——好算帳。」

  米吉卡在家裡住了五天;夜間就陪著阿尼庫什卡的妻子,他可憐這個婦道人家的要求,同時也可憐她本人,可憐這個來者不拒的。頭腦簡單的女人。白天就看親戚、串門子。身材高大的米吉卡只穿一件單薄的保護色軍便服上衣,歪戴著軍帽,搖搖晃晃地在村裡的街道上遊蕩,炫耀自己不怕寒冷的健壯體魄。有一天,黃昏時分,他也去了麥列霍夫家。把嚴寒的氣味和令人忘記的、兵士身上的酸味帶進了熱氣騰騰的廚房。他坐了一會兒,扯了一陣子戰爭、村子裡的新聞,便眯縫起像蘆葦綠色的眼睛朝達麗亞掃了一眼,就準備要走。當米吉卡邁出門坎,砰的一聲把門關上的時候,一直在盯著當兵人的達麗亞,像蠟燭似的晃了一下身子;她緊抿著嘴唇,正要披頭巾,但是伊莉妮奇娜問道:「你要上哪兒去,達什卡?」

  「出去一下……上茅房。」

  「咱們一塊兒去。」

  潘苦菜·普羅珂菲耶維奇坐在那兒,低垂著腦袋,抬也沒有抬,好像沒聽到她們的談話。達麗亞從他面前往門日走去,低垂的眼皮下閃著狐狸眼似的光芒;婆婆哼哼卿卿、搖搖晃晃地跟在她後面。米吉卡咳嗽了幾聲,在柵欄門邊咯吱咯吱地踏著,用手巴掌擋著抽煙。他聽到門鼻響聲,本想回到臺階邊。

  「是你嗎,米特裡?莫非你是在別人家的院子裡迷了路?」伊莉妮奇娜挖苦地喊道。「請你把柵欄門的門閂給插上,不然夜裡會呱噠呱噠地響……你瞧,風有多大……」

  「一點兒也沒有迷路……我插上……」米吉卡沉默了一會兒,惋惜地說道,接著咳嗽了一聲,穿過街道,一直朝阿尼庫什卡家走去。

  米吉卡像鳥兒一樣,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自有明大的禍福。當兵很不熱心,儘管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常使他熱血沸騰,但是並不特別去尋求晉升的機會,——因此米吉卡的考績表上頗有幾條很不光彩的記錄:曾受過兩次軍法審判——一次是為了強姦一個俄國籍的波蘭婦女,一次是為了搶劫;在三年的戰爭中,受到無數次的處罰;有一次,野戰軍事法庭甚至都要槍斃他了,但是米吉卡競神通廣大地逃脫法網,而且儘管被認為是全團最壞的,——可是哥薩克們還是很喜歡他,因為這小子風流快活,笑口常開,大家喜歡他唱的那些淫穢的小曲(米吉卡在這方面可不是低能兒),喜歡他的隨和與樸直,而軍官們——則喜歡他那種強盜般的、不顧死活的性格。米吉卡總是面帶微笑,邁著輕盈得像狼一樣的步子,他身上有很多這種野獸的性格:走路搖搖晃晃——一步跟著一步,看人總是皺著眉頭,翻著碧綠的瞳人;甚至在轉動腦袋的時候,也是一副狼相:米吉卡從來不扭動他那受過傷的脖子——如果需要回頭看的話,那就把整個身子扭轉過去。他全身的堅實肌肉都緊繃在寬大的骨架上,行動很敏捷、利落,沒有多餘的動作,渾身散發著健康有力的苦澀氣味——草原上剛翻耕起來的黑土就是這種氣味。對米吉卡來說,人生就像一條犁起的田壟,簡單而又平直,而他作為一個擁有絕對權利的主人,所以在上面大搖大擺地走著。他的思想也是這樣原始、質樸和簡單:餓了—一就去偷吃,而且應該去偷,即使偷同伴的也未嘗不可,他餓了的時候,也偷過;靴子破了——乾脆就從被俘的德國人腳上往下剝;受了處罰,應該贖罪,——米吉卡就老老實實地去贖罪:他去偵察,捉回些卡得半死的德國哨兵,志願去於冒險的差使。一九一五年被俘虜了,打了個半死,還受了劍傷,但是夜裡他把手指甲一直磨到指甲根,硬是抓穿了板棚的頂子,逃了出來,還帶回一副大車套來作紀念。這樣的事米吉卡經歷過多次,都倖免逃脫了。

  第六天,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把兒子送到米列羅沃,送他上了火車,聽著一長串綠色車廂的輪子鏗鏘響著,漸漸遠去,可他仍在用鞭把摳站台上的煤渣,一直也沒有抬起那低垂的、發呆的眼睛。盧吉妮奇娜為送別兒子大哭一場,格裡沙卡爺爺哼哼著,在上房裡咳嗽,把鼻涕捋在手掌裡,抹在腰裡有褶的、油光光的上衣襟上。阿尼庫什卡的老婆也哭,想念著兩個人親熱時,米吉卡那火熱、頎長的身體,同時也為當兵的把淋病傳染給她而痛苦。

  時間就像風吹弄馬鬃一樣,把日子一天一天地吹走。聖誕節前,天氣忽然暖和起來;連下了幾天雨,山洪從頓河沿岸的溪穀中,奔流而下;積雪融化了的山崖上,去年的小草和長滿苔蘚的白石板都泛青了;頓河岸邊的河水冒著泡沫,河水像腐爛的屍體變成深藍色,膨脹了。光禿的黑土地散發出一種說不出的甜蜜氣息。雪水沿著黑特曼大道,沿著去年軋出的車轍潺潺流去。村外的粘土崖出現了許多新的滑坡。南風從奇爾河方面吹來令人困乏的爛草氣味,晌午時分,地平線上已經像春天一樣,升起淡藍色溫柔的陰影。村子裡,籬笆邊的煤灰渣堆旁邊積了一片片蕩漾著微波的水窪。場院上,幹草垛邊的土地也解凍了,腐爛乾草的甜甜的氣味鑽進行人的鼻孔。白天,從結了冰琉璃的茅草屋頂上,順著房檐滴著松香色的水珠,喜鵲在籬笆頂上淒涼地吱吱喳喳叫喚,冬天寄養在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院裡的村社的公牛,被早來的春情折磨得亂叫。它用犄角頂籬笆,在被蛀蝕過的橡木樁子上蹭癢癢,摔打著皮毛像緞子似的胸部垂肉,在院子裡亂踏著鬆脆的、浸透雪水的積雪。

  聖誕節的第二天,頓河解凍了。冰排發出巨大的響聲,在河心洶湧奔流。散離的冰塊像睡夢中的大魚,漂向岸邊。頓河對岸的白楊被激動起來的南風吹拂著,仿佛在原地跑步似的,起伏、搖曳。

  嗚嗚嗚嗚嗚嗚……——從那邊傳來低沉的轟鳴聲。

  但是夜幕降臨的時候,山谷咆哮起來,烏鴉在廣場上呱呱亂吵,赫裡斯托尼亞家的豬嘴裡叼著一捆乾草,從麥列霍夫宅前跑過,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斷定:「春信夭折,明天又將是一場寒凍。」果然,一夜東風,春寒又在融化了的水窪上結了一層薄冰。淩晨,又刮起了從莫斯科吹來的北風,嚴寒襲來。冬天重臨。只有頓河中游漂浮的像片片白色大樹葉似的冰塊和冒著冷氣的、光禿禿的山崗,還令人想起這次早春的融雪天氣。

  聖誕節過後不久,在鎮民大會上,鎮公所的文書告訴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他曾在卡緬斯克看見了葛利高裡,葛利高裡托他通知家裡人,他馬上就回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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