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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莫霍夫是用兩隻長著稀疏、光亮汗毛的黝黑小手摸索著過活的。有時生活也跟他開開玩笑,有時拖累他,就像吊在淹死鬼脖子上的石頭。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這一生見過許多世面,歷盡滄桑。已經相當久遠了,當他還在做販賣糧食生意的時候,他低價從哥薩克手裡收買來糧食,可是後來卻又不得不把四千普特燒焦的小麥運到村外愚人崖下,統統倒到河裡去。一九零五年,他還記憶猶新——在一個漆黑的秋夜,村裡也有人朝他開了一槍。莫霍夫發過財,也破過產,最後積攢了六萬盧布,存到伏爾加一卡馬銀行裡,但是他已經敏銳地感覺到,大動亂的年代即將到來,這是不可避免的。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等待著不幸日子的降臨,果然不出所料:一九一七年一月,患肺病快要死的教員巴蘭達遺憾地對他說:「革命已來到眼前,而我卻要死於這種最愚蠢、最令人傷心的病。真遺憾,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真遺憾,我不能看到怎樣分掉您的家財,怎樣把您趕出溫暖的小窩。」

  「『這又有什麼可遺憾的呢?」

  「怎麼能不遺憾呢?您要知道,能親眼目睹人間一切都化為灰燼,終歸是人生一大快事。」

  「那可辦不到,我親愛的!你今天就要死啦,——要到明天,才會輪到我呢!」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按捺著心中的憤恨說道。

  一月裡,京城關於拉斯普京和皇族不正常關係的流言餘波還在各村鎮傳播,可是到三月初,專制政體被推翻的消息就像捕野雁的網一樣,撒到了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身上。哥薩克都帶著抑制的恐懼和等著瞧的心情對待這一巨變的消息。這一天,在關了門的莫霍夫商店前,上了年紀的和不那麼老的哥薩克們圍聚在那裡直到黃昏。村長基留什卡·索爾達托夫(陣亡了的馬內茨科夫的繼任者)是個蓄著棕紅色的大鬍子、兩眼有點兒往外斜的哥薩克,他被這個消息嚇呆了,幾乎沒有參加商店旁邊嘈雜、沸騰的談話,只是用那兩隻眼睛打量著哥薩克們,偶爾驚慌失措地插進幾聲呼叫:「他們把事情搞得這麼精!……好傢伙!……現在我們可怎麼過呀!……」

  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從窗戶裡看見聚集在商店旁邊的人群,決定去和老頭子們談談。他披上貉皮大衣,拄著鑲有樸素的、刻著自己姓名字頭銀套的棕色手杖,走到大門日的臺階上。商店前響起一陣喧鬧聲。

  「喂,普拉托內奇,你是一個識字的人,請你告訴俺們這些胡塗人,現在是怎麼回事兒,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馬特維·卡舒林驚恐地笑著問道,他那凍紅的鼻子邊上皺起一片斜紋。

  老頭子們都恭敬地摘下帽子,回答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的敬禮,向後退著,在圈子裡給他讓出了一塊地方。

  「咱們要過沒有皇帝的日子啦……」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遲疑地說。

  老頭子們異日同聲地叫道:「沒有皇帝可怎麼活呢?」

  「我們的父親和祖父過的都是有皇帝的日子呀,怎麼現在就不需要皇帝了呢?」

  「把人的腦袋砍掉,——沒有它,腿大概也活不成的。」

  「那麼什麼樣的政權來接替呢?」

  「你別吞吞吐吐的啦,普拉托內奇!你跟我們說實話——你怕什麼呀?」

  「也許,連他也不知道哩,」「牛皮大王」阿夫傑伊奇笑著說,一笑,他那紅紅的臉頰上的酒渦顯得更深了。

  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呆呆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舊膠皮套鞋,痛苦地吐著字說:「國家杜馬將要治理國家。咱們要成立共和國啦。」

  「趕上了這種年月,真他媽的見鬼!」

  「我們在亞歷山大二世皇帝陛下時代當兵的時候……」阿夫傑伊奇剛開口要說,就被嚴肅的博加特廖夫老頭子生硬地打斷了:「早就聽煩啦!現在談的不是那個。」

  「這麼說,哥薩克的末日到啦?」

  「我們自己在鬧罷工,德國人趁機打到聖彼得堡來了。」

  「既然是平等——那就是說要叫咱們去跟莊稼佬們平等……」

  「瞧吧,他們大概也會伸手搶土地了吧?……」

  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勉強地笑著,看著老頭于們的失魂落魄的樣子,一陣刺心的憂鬱襲上心頭。他習慣地把棕紅色的大鬍子往兩邊分開,不知道是生誰的氣,惡狠狠地說:「各位老人家,看他們把俄國弄成什麼樣子啦。要叫你們跟莊稼佬平等,取消你們的特權,而且還要記起往日的仇恨。艱難的日子來到啦……現在就看政權掌握在什麼人手裡,說不定,我們全都要完蛋。」

  「我們會活下去的——走著瞧吧!」博加特廖夫搖著腦袋,眼睛從亂成團的眉毛下面懷疑地瞅著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說。「普拉托內奇,你是在為自個兒的事情擔心,至於我們,也許還會好過一些吧?…」

  「怎麼會讓你們好過些?」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惡毒地問道。

  「也許新政權會把戰爭結束……這也是可能的呀,是不是?」

  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揮了揮手,便邁著衰老的腳步,蹣跚地向自家淺藍色的漂亮陽臺走去。他一面走,一面胡亂地想到錢,想到磨坊和越來越清淡的生意,想起伊麗莎白現在在莫斯科,弗拉基米爾應當很快就從新切爾卡斯克回來。替孩子們擔心的淡漠的痛苦也絲毫沒影響混亂的思緒。他就這樣走到臺階前,覺得這一天的工夫,他的生活一下子就變得黯淡無光了,就連他本人,也好像由於這些惱人的思緒而褪色了。

  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回頭看了看商店前的老頭子們,朝雕花的陽臺欄杆外面啐了一日唾沫,便從陽臺上走進屋子。安娜·伊萬諾芙娜在飯廳裡遇到丈夫,習慣地、無精打采地在他臉上冷冷地掃了一眼,問道:「喝茶前要吃點心嗎?」

  「用不著啦!還吃什麼點心哪?!」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嫌惡地揮了一下手。

  脫著衣服,他覺得嘴裡總有一股鐵銹味兒,腦子裡則是一片傷心的空虛。

  「麗莎來信啦。」

  安娜·伊萬諾芙娜用像遛蹄馬似的小步(從出嫁後的第一天起,她被這龐大的家業壓得喘不過氣來,就練出了這樣的走法),走進臥室去,拿出一封已經拆開的信。

  「是個沒有頭腦的姑娘,大概還很淺薄,」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被結實的信封上散發出的香水氣味熏得皺著鼻子,生平第一次這樣評價女兒。老頭子漫不經心地看一會兒信,不知道為什麼在『「情緒」這兩個字上停下來,想了半天,思考著這兩個字裡的神秘含義。在信未伊麗莎白請求給她匯錢去。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依舊感到腦於裡是一片傷心的空虛,看完了信的最後幾行。他忽然很想悄悄地哭泣。他的一生突然在這一刹那赤裸裸地向他顯示了它的空虛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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