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一二八


  但是有一天,不知道是偶然,還是故意,司捷潘從戰壕的土屋裡走出來時,把一條繡花的手絹掉在地上,彼得羅走在他後面,就拾起了這條繡得很精緻的花手絹,而且認出了手絹是妻子的手藝。仇恨又重新在彼得羅和司捷潘之間打了一個死結。彼得羅在等待時機,死神在等待司捷潘,——他很可能在腦蓋骨上帶著彼得羅的印記死在西德維納河岸上。但是不久發生了這樣的事,司捷潘志願去消滅德國人的崗哨,一去就沒有回來。據和他同去的哥薩克說,好像德國哨兵聽到他們切斷鐵絲網的聲音後,就扔了一個手榴彈;哥薩克們早已沖到那個德國哨兵跟前,司捷潘一拳把他打倒,但是副守衛開槍了,司捷潘倒了下去。哥薩克們刺死了副守衛,把那個被司捷潘的鐵拳打得不省人事的德國佬拖了回來,他們本來已經把司捷潘扶了起來,想把他帶回來,但是他太重,——只好扔下了。受傷的司捷潘直央告:「弟兄們!別叫我死在這兒呀!弟兄們!你們怎麼能扔下我呀?……」但是這時候機槍對著鐵絲網掃射起來,哥薩克們也就爬開了。「鄉親們!弟兄們!」司捷潘在後頭呼叫,但是這時候自己的命要緊,哪裡還顧得上別人呢一彼得羅聽到司捷潘遭遇以後,感到輕鬆了一些,就像用上撥鼠油擦過癢得鑽心的皮癬似的,不過還是決定:「回去度假——把達什卡的血都給她放出來!我可不是司捷潘,我不允許……」他想要殺死她,但是立刻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殺死一條毒蛇,可是為了她卻要把一生都葬送掉。你得去蹲監獄,前功盡棄,一切都要被剝奪……」於是他決定僅僅打她一頓,但是要打得這個臭娘兒們一輩子再也不敢搖尾巴:「我要把這條毒蛇的眼睛打瞎,——那時候誰也不會看上她了_」彼得羅蹲在離西德維納河陡峭的粘上岸不遠處的戰壕裡,想出了一個這樣的主意。

  寒秋,晨霜,樹凋草衰,土地變涼了。秋夜益黑、更長,哥薩克們在戰壕裡執勤,朝敵人射擊,為了棉衣跟司務長們吵罵,每頓飯只能吃個半飽,但是誰也沒有忘記那遠離這塊冷酷的波蘭土地的頓河家鄉。

  這年秋天,達麗亞·麥列霍娃拼命在補償自己獨守空房的淒涼生活。聖母節的第一天.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和平常一樣,比所有的人起得都早;他走到院子裡,立刻捧住了腦袋,大吃一驚:大門不知道是被哪個好事人的手從門框上摘下來,搬走,橫放在大道上。這太丟臉啦;老頭子馬上把大門安回原處、早飯後,他把達麗亞叫到夏天用的廚房裡去。老頭于究竟對她說了些什麼,不得而知,不過杜妮亞什卡看見,過了一會兒,達麗亞頭巾滑到肩上,披頭散髮,眼淚汪汪地認廚房裡跑了出來;走過杜妮亞什卡面前的時候,聳著肩膀,兩道直豎的黑眉毛在她那淚痕縱橫、怒氣衝衝的臉上哆嗦著。

  「你等著吧,該死的東西!……我會叫你記住這件事的!」她從腫脹的嘴唇裡含糊不清地嘟噥道。

  她的上衣背後撕破了,白脊背上,有一道青紫的血痕.達麗亞搖擺了一下衣襟,跑上臺階,在門洞裡消逝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也一瘸一拐地從廚房裡走出來——他的樣子像魔鬼一樣可怕。他一面走,一面把一根新皮韁繩折成了四折。

  杜妮亞什卡聽見父親沙啞地罵道:「……你這條母狗,非這樣揍你不可!浪娘兒們!

  家裡又有了規矩。達麗亞安分了好幾天,走起路來比水還安靜,頭低得比草還低,晚上比誰都睡得早,對於娜塔莉亞同情的目光,只是聳聳肩膀和眉毛,報以淡淡的微笑,好像是在說:「沒關係,咱們走著瞧。」在第四天頭上,就發生了只有達麗亞和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他們倆知道的一件事。事後,達麗亞得意地笑了,可是老頭子卻整整一星期都神色恍惚,若有所失,就像只闖了大禍的小貓似的;他沒有把發生的事情告訴老太婆,甚至在維薩裡昂神甫面前懺悔的時候,也把這件事和事後自己的一些罪惡念頭都隱瞞起來。

  事情是這樣的。聖母節後不久,潘苔萊·普羅阿菲耶維奇確信達麗亞已經徹底改過,便對伊莉妮奇娜說:「你別可憐達什卡!要叫她多於點活兒。有活兒於她就沒工夫去胡搞啦,要不然她這匹養得壯壯的驟馬……她的心裡只知道上遊戲場和逛大街。」

  為此,他就叫達麗亞打掃場院,收拾後院裡的陳積的木柴堆,跟她一同打掃屯糠的棚子。傍晚,他想把風車從板棚搬到糠棚子裡去,便喚了兒媳婦一聲:「達麗亞!」

  「什麼事,爸爸!」她從糠棚裡答應道。

  「來,咱們把風車搬進去。」

  達麗亞整著頭巾,抖摟著落進上衣領裡的糠屑,從糠棚的門裡走出來,穿過場院的小門,朝板棚走去。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穿著一件家常棉襖和一條破褲子,在她前頭一瘸一拐地走著。院子裡沒有別人。杜妮亞什卡和母親正在紡秋天梳下的羊毛,娜塔莉亞在發麵。村外殷紅的晚霞正在暗淡下去。響起晚禱的鐘聲。透明的天空,天頂上,橫著一片一動不動的紫紅色雲彩,頓河對岸黑禿禿的白楊上,像掛了許多燒焦的黑棉花團,棲滿了寒鴉。在這清澈、萬籟俱寂的黃昏時分,每一個聲響都顯得那麼清晰、肅穆。從牲口圈裡飄來陣陣新牲口糞和於草氣味。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哼哼著,和達麗亞把油漆剝落的紅色風車抬進糠棚,放在棚角裡,用耙子把從糠堆上滑落下來的穀糠往上耙了耙,正要走出去。

  「爸爸!」達麗亞像耳語似地低聲喚道。

  他走到風車後面去,一點兒也沒有多心地問道:「怎麼啦?」

  達麗亞敞著上衣懷,臉朝他站著;兩手伸在腦後整理著頭髮。從糠棚的板牆縫裡透進一縷血紅的夕陽餘暉照在她身上。

  「爸爸,這兒,有什麼東西……你過來,瞧瞧呀,」她一面把身子彎到一旁,一面喊眉鼠眼地從公公的肩膀頭上瞅著敞開的門,說道。

  老頭子走到她的緊跟前。達麗亞突然雙手一揚,摟住公公的脖子,叉緊手指頭,向後倒退,一面拖著他走,一面耳語道:「就這兒,爸爸……這兒……軟活得很……」

  「你這是於什麼?」潘苦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驚駭地問道。

  他扭動著腦袋,想把脖子從達麗亞的手裡掙脫出來,但是她拼命把他的腦袋扳到自己臉邊,從嘴裡直往他的大鬍子上噴熱氣,一面笑,一面悄悄嘟噥些什麼。

  「鬆開手,畜生!」老頭子掙扎著,只覺得已被抱得緊貼在兒媳婦鼓起的肚子上。

  她緊抱住他,仰面倒下去肥他壓在自己身上。

  「媽的!你發昏啦!……鬆開手!」

  「你不願意?」達麗亞氣喘吁吁地問道,然後鬆開手,朝公公的胸膛推了一把。「你不願意嗎?……或者,也許你是不行了吧?那麼你就別管我!……就是這樣!」

  她跳起來,急急忙忙地整理著裙子,從脊背上拍打下糠芒,直對著呆若木雞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喊道:「前幾天你為什麼打我?怎麼,難道我是老太婆嗎?你在年輕的時候,不也是這樣的嗎?已經一年不見男人的面啦!……怎麼,難道叫我跟狗去睡嗎?給你看看,瘸鬼!給你這個,咬吧!」

  達麗亞做了一個很下流的動作,擠眉弄眼地往門口走去。在門口她又仔細打量了自己一番,抖掉上衣和頭巾上的塵土,眼睛看也不看公公,說道:「我沒有這個可不成……我需要哥薩克,如果你不願意——我就去另找一個,可是請你別多嘴!」

  她扭扭擺擺、快步走到場院的門口,連頭也沒回就一轉彎不見了,而潘苔萊·普羅珂非耶維奇卻還呆站在紅色的風車旁邊,咬著大鬍子,惶惑、遺憾地打量著糠棚子和打著補丁的靴於尖。「難道她是對的?也許,我就該跟她胡搞!」他被這件意外的事情弄得迷迷糊糊,這一瞬間,就這樣困惑不解地思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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