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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把咱們打得落花流水!」「鍋圈兒」好像很高興似地喊道。

  他靠在一棵紅色的松樹幹上,懶洋洋地對那些在戰壕上來回亂跑的德國人射擊。

  「傻瓜是應該教訓!好好教訓!」科舍沃伊把一隻手從葛利高裡手裡抽出來,氣喘吁吁地叫道,「老百姓就像一群沒頭沒腦的狗!非等把血全流盡了.他們才會明白為什麼敲他們的腦袋。」

  「你這是指什麼說的?」「鍋圈兒」眯縫著眼睛問道。

  「聰明人自己就會明白,至於傻子……傻子有什麼辦法?你就是揍他一頓也不會記住的。」

  「你還記得誓詞嗎?你宣過誓沒有?」「鍋圈兒」糾纏不休地質問道。

  科舍沃伊沒有回答,跪下去,兩手哆嗦著,從地上捧起一捧雪,微微地顫抖著,咳嗽著,貪婪地把雪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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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秋天的太陽在被粼粼微波似的白雲弄皺的天空飄移。那裡,在高空,輕輕的風吹著雲片,把它們趕向西方,可是這風在韃靼村上空,在深綠色的頓河平原上,在光禿禿的林梢頭,卻氣勢洶洶,吹歪了河柳和白楊的樹冠,在頓河掀起波濤,卷起片片紅葉,沿街追逐。赫裡斯托尼亞家的場院上,麥秸垛頂沒有封好,像亂頭髮一樣紮煞著,風咬住麥秸,把垛頂吹下,吹脫了系在上面的細本杆,於是突然奮起一小堆金黃色的麥秸,就像用大叉端著一樣,掠過庭院,在街巷上空飛舞,毫不吝惜地撒在空曠的大道上,又把一團亂哄哄的麥秸拋到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家的屋頂上。赫裡斯托尼亞的妻子沒有顧得系頭巾,就沖到院子裡,用膝蓋夾著裙子,看了看在場院裡咆哮肆虐的狂風,又縮回門洞裡去了。

  戰爭的第三個年頭,村子裡的慘相全露出來了。那些沒有剩下哥薩克人家的板棚都是空蕩蕩敞著,破敗的院落日益荒蕪,變得令人目不忍睹。赫裡斯托尼亞的婆娘帶著九歲的小兒子操持家業;阿尼庫什卡的老婆簡直就不管家務,她不甘寂寞,拼命打扮自己:擦胭抹粉,精心梳妝,找不到成年的哥薩克,就找十四五歲的半大小子,板門可以雄辯地證明這一點,它渾身都被抹上了松焦油,而且直到現在還殘留著棕色的揭發罪惡的痕跡。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家的房子空了,主人在離家之前,就用木板把窗戶都釘上了,房頂有幾處塌陷了,生滿了牛蒂花,門鎖生了鏽,院子裡長滿了沒人高的艾蒿和胭脂菜,放到野地吃草的牲口在炎熱或者雨天,隨時可以闖進大敞著門的院子裡,尋找藏身之處。托米林·伊萬家的屋牆向街外傾斜出來,一根埋在地裡的柱子斜頂著它,——看來命運是在為那些被他這個炮手毀壞的德國人和俄國人的房舍復仇。

  村子裡所有的大街和小巷全都是這副破落景象。只有下街盡頭上的潘苦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家的院子還像個樣:完好、井井有序。然而就是這裡也不像當年那麼景氣了。倉房頂上的鐵公雞因為年邁倒下了,倉房也歪斜了,內行人一眼就會看出很多經管不當的地方。老頭子哪能全照顧到,糧食也種得少了,其他方面就更不用說了;只有麥列霍夫家的人口沒有減少。娜塔莉亞在去年秋初一胎就生了兩個孩子,頂上了在前線奔命的彼得羅和葛利高裡。她很會博得公婆的歡心,生了一男一女。娜塔莉亞在懷孕期間忍受了很大痛苦,有時候因為腿疼難忍,一連幾天都走不得路,走起來就皺著眉頭,拖著兩條病腿磨蹭,但是她堅強地忍受著疼痛,——日益瘦削,然而幸福的臉上從不露出痛苦的樣子。有時腿疼得特別厲害,太陽穴上滲出一粒粒汗珠;伊莉妮奇娜只是這時候才看出來,她搖著腦袋,罵道:「你去躺躺吧,該死的婆娘!你想把自個兒累死嗎?」

  一個九月的晴朗的日子,娜塔莉亞感到快要分娩了,就走到街上去。

  「你這是上哪兒去呀?」婆婆問道。

  「到河邊草地去。看看牛。」

  娜塔莉亞匆忙走出村子,不斷四下張望,哼哼著,雙手捧著肚子,鑽進茂密的野荊叢,躺了下去。當她從後街走回家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下來。她用麻布圍裙包回來一對雙生子。

  「我的乖乖呀!該死的東西!你這是於什麼?……你上哪兒去啦!」伊莉妮奇娜大叫起來。

  「我害羞所以出去啦……我不敢叫爸爸……我是個乾淨女人,好媽媽,我已經給他們洗過身子啦……您抱去吧……」娜塔莉亞臉色蒼白地解釋說。

  杜妮亞什卡急忙跑去找接生婆。達麗亞也忙著去鋪籮,伊莉妮奇娜連哭帶笑地喊道:「達什卡!你放下筐籮吧!難道他們是小貓兒,要放在籮裡?……主啊,是兩個呀!噢,主啊,一個是小小子!……親愛的娜塔莎!……你們快給她鋪上床啊!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在院子裡一聽說兒媳婦生了個雙生,先是無可奈何地把兩手一攤,接著就高興地捋著大鬍子笑起來,而且無緣無故地朝匆匆趕來的接生婆喊道:「你這個就會胡說的木頭蜜罐子,巫婆!」他在老婆子面前搖晃著一個指甲長得要命的手指頭喊道。「你胡說!麥列霍夫家不會很快就斷根的!兒媳婦給我們生了一個哥薩克外加一個姑娘。這個兒媳婦可太好啦!主啊,這樣的情義我可怎麼報答她呀,我的小心肝兒?」

  那年是個豐收年:母牛生的是雙生,在米哈伊洛夫節前,綿羊生的也是雙生,山羊……潘苦菜·普羅珂菲耶維奇對這種情況感到奇怪,暗自盤算道:「今年真是個走鴻運的年頭,是個豐收年!全是雙生。現在我們家是人畜興旺……噢呵呵!」

  娜塔莉亞自己把孩子喂到一周歲。九月裡給他們斷了奶,但是直到深秋,她的身子仍然沒有恢復過來;牙齒在消瘦的臉上閃著乳白色的光澤,兩隻因為瘦而顯得大的眼睛裡也閃耀著溫暖的朦朧的光芒。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孩子身上了,對自己則得湊合就湊合,做完家務事以後的全部時間,都花在孩子身上:給他們洗澡,洗尿布,打毛衣,縫縫補補,而且經常是斜倚在床上,耷拉著一條腿,從搖籃裡抱出兩個孩子,搖著肩膀,把兩隻脹得鼓鼓的、像香瓜似的乳黃色大奶子,從肥大的襯衣裡拿出來,同時喂兩個孩子。

  「這樣他們會把你全都吸幹的。喂得太勤啦!」伊莉妮奇娜拍拍孫子孫女胖出了褶兒的小腿抱怨道。

  「喂吧!別捨不得奶!人奶又不能給你做奶油,」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惟恐兒媳婦聽老太婆的話,粗魯地插嘴說。

  這幾年的光景就像頓河滿潮的水在退落一樣,日趨式微。寂寞得令人心煩的日子一天又一天不知不覺地,在日常的忙亂。操勞和窮困中滑過,在喜少愁多,在為前線上的人擔驚受怕,連覺都睡不著的憂慮中滑過去了。彼得羅和葛利高裡偶爾從戰鬥部隊裡寄回幾封信來,信都弄得很髒,上面打滿了郵戳。葛利高裡的最後一封信不知道被誰打開看過:信紙的半頁是用紫墨水整整齊齊地寫的,但是在灰色信紙的邊上卻有一個莫名其妙的墨水符號。彼得羅比葛利高裡寫得勤一些,並且在寫給達麗亞的信裡寫了些恐嚇她的話,要求她不再胡搞——顯然,那些有關委于的放蕩行為的傳言已經吹到他那兒去了。葛利高裡還隨信匯些錢來——是他的薪金和「十字章獎」的獎金,還說要回來休假,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卻總不見回來。弟兄倆走了各自不同的道路:戰爭把葛利高裡壓倒了,吸盡了他臉上的紅光,塗上了一層黃疽,他不再期望能等到戰爭結束那天,但是彼得羅卻青雲直上,官運亨通,一九一六年秋升到了司務長,他拍連長的馬屁,得了兩枚十字章,而且已經在信裡透露過,正在鑽營保送他去軍官學校學習。夏天裡,托回來休假的阿尼庫什卡帶來一頂德國鋼盔。一件軍大衣和一張自己的照片。他那變老的臉在灰色的硬相紙上顯得很自負,兩撇白胡于向上卷翹著,扁鼻子下面張開的。堅毅的嘴唇上掛著熟識的笑容。生活本身在向彼得羅招手、微笑,而他之所以喜歡戰爭,是因為戰爭給他展開了不平凡的前程:他這樣一個自幼就拽牛尾巴的普通的哥薩克,怎麼敢想當軍官和過另外一種舒適的生活呢?但是現在戰爭爆發了——在戰爭的烽火中,已經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未來逍遙自在的生活……彼得羅現在的生活只有一點兒不盡如意:村于裡流傳著妻子的壞話。司捷潘·阿司塔霍夫這年秋天曾回家度假,他回團以後,就當著全連的人吹噓說,他和彼得羅守活寡的妻于在一起過了個愉快的假期。彼得羅不以為然地聽著同伴們的傳話;他臉色陰沉地笑著說:「司喬普卡在胡說2他這是為了葛利什卡來侮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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