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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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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在斯托霍德河下游約四十俄裡的地方,正在激戰。密集的炮火已經不停地轟鳴了兩個星期。每天夜裡,遠天紫紅色的夜空就被探照燈的折光切得支離破碎,它們像淡紅的霞光閃耀著,互相眨著眼睛,使那些從這裡遙望這一片霞光似的戰火的人們也不寒而慄。

  第十二哥薩克團駐守在一片荒蕪的沼澤地。白天偶爾朝那些在塹壕中來回跑的奧地利兵射擊一陣,夜裡就在沼澤地的保護下睡覺,或者打牌;只有哨兵們在監視著激戰地方燃起的驚心動魄的火光。

  在一個冰冷的夜晚,當遠處戰火的反光把夜空照得通亮的時候,葛利高裡·麥列霍夫走出土屋,順著交通壕鑽進戰壕後面小山崗上那座像黑腦袋瓜兒上的灰發似的樹林裡,躺在空曠、芳香的草地上。土屋裡是一片煙霧、惡臭,葉子煙的褐色霧氣像帶穗的桌布似的高懸在小桌上空,桌旁,八個哥薩克在鬥牌。樹林子裡、山崗上,卻吹著陣陣的微風,就像是一隻看不見的飛鳥的翅膀騸來似的;嚴霜打過的野草散發著說不出的憂鬱氣味。黑暗壓在被炮彈打得七零八落的樹林頂上,夜空中,小熊星座的朦朧光輝正在暗下去,北斗星座橫在銀河旁邊,像輛翻傾的、車轅斜翹起的大車,只有北極星在北方的夜空熠熠發光。

  葛利高裡眯縫起眼睛,遙望著北極星,星星的寒光並不很亮,但卻非常刺眼,使他的睫毛下湧出同樣冰冷的淚花。

  躺在這兒的土崗上,他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了從下亞布洛諾夫斯基村到亞戈德諾耶阿克西妮亞那裡去的一夜;懷著刀絞似的劇痛想起了她。記憶繪出了被時間模糊了的、親切而又陌生的臉形。葛利高裡的心突然跳得非常厲害,他力圖再現最後一次看到的那張兩頰帶著紫色鞭痕,痛得扭歪了的臉;但是記憶卻硬將另一張稍微歪頭的、帶著得意笑容的臉推出來。你看她扭回頭來,兩隻火焰般的黑眼睛挑釁地、充滿激情地從下到上打量,兩片多情。貪婪、紅豔的嘴唇悄悄傾吐著非常溫柔、熱情的話,然後又慢慢地扭過頭去,黝黑的脖子上垂著兩縷毛茸茸的發卷……他曾經特別喜歡親吻這些發卷……

  葛利高裡哆嗦起來。他仿佛覺得,有一瞬間聞到了阿克西妮亞頭髮上淡淡的醉人香氣;他全身蜷縮在一起,張開鼻孔,但……不是!而是陳積的落葉撩人的氣息。阿克西妮亞橢圓的臉變得暗淡,模糊起來,飄散開去。他睜開眼睛,把手掌放在粗糙的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久久地注視著那棵折斷的松樹後面,天邊的北極星,像一隻美麗的藍蝴蝶在原地飛顫。

  一些不連貫的。零碎的記憶使阿克西妮亞的形象暗淡下去。他想起了和阿克西妮亞決裂以後,在韃靼村家裡度過的那幾個星期;夜裡——是娜塔莉亞的貪婪無厭的親熱,仿佛要竭力補償先前那種處女般冷淡的欠債;白天——就是家人親切的、幾乎是阿諛奉承的關心和尊敬,村裡的人就是這樣極端尊敬地歡迎他這第一個獲得喬治勳章的人。葛利高裡到處——連在家裡也一樣——都會遇到從一旁投來的尊敬的目光,——人們刮目相視,好像不相信他就是原來那個葛利高裡,就是以前那個任性、浪蕩的小夥子。老頭子們像跟平輩人一樣在會場上和他談話,見面時,總要脫帽還禮,姑娘和娘兒們都用毫不掩飾的豔羨目光,打量著他那威武的、稍微有點兒駝背的、穿著佩有掛在絛帶上的十字勳章衣服的身影。他看得出,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由於跟他並肩走進教堂或到練武場上去而感到特別自豪一這付混著阿諛、尊敬和讚美等各種成分的複雜、靈驗的毒藥,漸漸地把加蘭紮在他心裡種下的真理種子毒死,從意識中抹掉_.葛利高裡認前線回來的時候是一個人,再回到前線去的時候卻變成另外一個人了;那種從母親的乳汁裡吸吮的、培育了一生的哥薩克氣質戰勝了偉大的人類真理。

  「我知道,葛利什卡,」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在送別的時候,喝了幾杯酒,激動地撫摸著滿頭略帶黑絲的銀髮,說道,「『我早就知道,你會出息成一個出色的哥薩克。在你一周歲那天就試驗過啦,按照哥薩克祖傳的習慣,我把你抱到院子裡,你記得嗎,老太婆?放在馬上一你這個狗崽子,就知道用小手抓馬鬃啦!……那時候我就猜到,你准會很有出息、——果真出人頭地啦。」

  葛利高裡作為一個出色的哥薩克重又回到了前線;從心眼裡不能跟這場荒謬的戰爭妥協,但又忠實地維護著哥薩克的光榮……

  一九一五年。五月。德國人的第十三鋼鐵團在奧利霍夫奇克村附近以步戰陣形,踏著碧綠的草地攻上來了。機槍噠噠地響著。埋伏在河岸上俄軍連隊的一挺重機槍沉重有力地掃射著。第十二哥薩克團接上火了。葛利高裡跟同連的哥薩克排成散兵線向前跑去,他抬頭張望,只見似火的驕陽高懸在天空,在沿岸垂滿黃羊皮色枝條的河灣裡,還有另一個同樣的太陽。在他身後,小河對岸的白楊樹林後面,隱蔽著看守馬匹的哥薩克,前面是德國人的散兵線和正中閃著銅鷹的鋼盔。微風吹拂著射擊冒出的灰色的帶苦艾味兒的輕煙。

  葛利高裡不慌不忙地射擊,仔細地瞄準,在兩次射擊的間隙,傾聽著排長喊的標尺高度的口令,還從容不迫地把一隻爬到軍便服袖子上的花斑天牛輕輕地放到地上。後來就開始衝鋒……葛利高裡用包著鐵皮的槍托打倒了一個高個子的德國中尉,俘虜了三名德國步兵,並在他們的頭頂上向天開槍,迫使他們往小河邊迅跑,一九一五年七月,他跟一個哥薩克排,在拉瓦一魯斯卡附近救回了一個被奧地利人俘虜去的哥薩克炮兵連。就在這次戰鬥中,他迂回到敵人背後,用手提機槍向正在進攻的奧地利人猛烈射擊,打得他們狼狽逃竄。

  突過巴揚涅茨時,他在白刃戰中俘虜了一個肥胖的奧地利軍官,把這個胖傢伙像放只綿羊一樣橫放在馬鞍上,向前奔馳,一路上都在聞著軍官散出的屎尿臭味,感覺到這個大汗淋漓。肥胖的身軀嚇得在不停地哆嗦。

  葛利高裡躺在光禿禿的黑上崗頂上,特別清楚地想起了和兇狠的仇人——司捷潘·阿司塔霍夫相遇的情形。這是在第十二團從前線上撤下來,襲擊東普魯士的時候發生的。哥薩克的戰馬踏毀德國人的精耕細作的田地,哥薩克燒光了德國人的房屋。凡是他們經過的地方,就到處是一片火海,燒黑的牆壁廢墟裡和塌陷的瓦屋頂上,餘燼還在冒煙。他們這個團在司托雷平城下與第二十七頓河哥薩克團一同發起進攻。葛利高裡匆忙中看見了瘦削了的哥哥。臉刮得光光的司捷潘以及其他一些同村的哥薩克。兩個團打了敗仗。德國人把他們包圍了,當十二個連為了衝破敵人的包圍圈,相繼拼命衝殺時,葛利高裡看到司捷潘從自己被打死的棗紅馬上跳下來,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打轉轉。葛利高裡突然高興地做出決定,他拼命勒住奔馬,等到最後一個連幾乎踐踏著司捷潘飛駛過去之後,他縱馬來到司捷潘跟前,喊道:「抓住馬鐙!」

  司捷潘抓住馬鐙的皮帶,跟著葛利高裡的馬跑了半俄裡。

  「別跑得太快!看在耶穌基督面上,不要跑啦!」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請求道。

  他們順利地沖出了缺口。離逃出火線的連隊下馬休息的樹林子只剩不到一百沙繩遠了,但是一顆槍彈打在司捷潘的腿上,他鬆開馬鐙,仰面倒在地上。風吹掉了葛利高裡的制帽,額發遮住了眼睛。葛利高裡把頭髮撩到頭上,回頭看了看。司捷潘正一瘸一拐地跑到一叢灌木跟前,把哥薩克的制帽扔進灌木叢,坐到地上,急急忙忙地往下脫著鑲紅條的軍褲。德國人的散兵線正一排排地從山崗下面沖上來,葛利高裡明白了:司捷潘還想活下去,所以才把哥薩克褲子脫下來,裝作步兵。那時候德國人見了哥薩克就殺,不要俘虜……葛利高裡在良心的驅使下,掉轉馬頭,奔向灌木叢,跑著就跳下馬來。

  「騎上去!……」

  司捷潘迅速地眨了眨眼睛,這次眨眼,使葛利高裡終生難忘。他幫著司捷潘騎到鞍子上,自己抓住馬鐙,緊靠著滿身大汗的馬跑起來。

  「嗖嗖嗖……」子彈呼嘯著熱辣辣地從耳旁掠過,爆炸:「砰砰!」

  在葛利高裡的頭頂上,在司捷潘的慘白的臉的上空,在他們周圍——處處都是這種鑽心的嘯叫聲:嗖嗖嗖,嗖嗖嗖,後面是一片射擊聲,就像熟透了的槐樹莢在爆裂:「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到了樹林裡,司捷潘爬下馬,疼得直歪嘴;他扔掉馬韁繩,一瘸一拐地走到一旁。血從左腳上的靴筒裡往外流著,每走一步,受傷的腿往下一踏,就從開了綻的破靴子底裡流出一道道櫻桃色的鮮血。司捷潘靠在一棵枝葉茂盛的橡樹立,用手招呼了一下葛利高裡。葛利高裡走了過去。

  「靴子裡全是血啦,」司捷潘說。

  葛利高裡沉默不語,眼往一旁看著。

  「葛利什卡,今天咱們進攻的時候……聽見嗎,葛利高裡?」司捷潘用癟進去的眼睛尋覓著葛利高裡的眼睛,開口說。「咱們進攻的時候,我從後面朝你開了三槍……上帝沒讓你死。」

  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司捷潘的尖銳的目光在癟進去的眼眶裡激動地閃爍著。他幾乎沒有張開咬緊的牙關,說道:「你救了我的命……謝謝……可是為了阿克西妮亞我是不能饒恕你的。我不能強迫自己……你也不要強迫我,葛利高裡……」

  「我不強迫你,」葛利高裡當時回答說。

  他們仍然和從前一樣,沒有和解就分手了。

  又想起了……五月裡,他們一團人和布魯西洛夫兵團的殘餘部隊一同在盧茨克附近突破敵軍的防線,挺進敵後,騷擾了一番,打擊了敵人,自己也挨了打;在利沃夫附近,葛利高裡曾自作主張,領著一個連去衝鋒,俘虜了一個奧地利榴彈炮連和全部炮手。過了一個月,有一天夜裡,他遊過布格河去捉「舌頭」、他打倒了一個崗哨上的哨兵,這是個粗壯。有力的德國人,他把壓在自己身上的、半裸的葛利高裡轉了半天之後,便拼命叫喊起來,怎麼也不讓捆。

  葛利高裡微笑著想起了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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