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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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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的東西,它在那兒偵察軍隊的活動情況哩。」 「難道你以為——把它掛得那麼高只是好玩啊!」 「噢,多高呀!」 「那還用說嗎?炮彈恐怕也打不到。」 切爾諾亞爾斯基團第一連在樹林子裡趕上了哥薩克部隊。黃昏前,他們都蜷縮在濕淋淋的松樹下面,雨水直往脖領裡灌,凍得脊背上直打冷戰:禁止生火,而且在雨地裡也很難生著火。天快黑了,才讓他們進人戰壕。只有一人多深的塹壕裡積了有幾俄寸深的水。到處是污泥、爛樹葉和天鵝絨般輕柔的秋雨的清淡氣味。哥薩克們掖起軍大衣襟,蹲在戰壕裡抽煙,無精打采地說些單調乏味的話。第二排把出發前發下的葉子煙分完以後,就都圍著下士,擠在戰壕拐彎的地方。下士坐在一個什麼人扔掉的鐵絲卷軸上,在講上星期一陣亡的科佩洛夫斯基將軍的故事,他在和平時期就在將軍指揮的那個旅裡當兵。他沒有能說完這個故事,因為排長已經在喊:「荷槍站隊!」於是哥薩克們跳起來;他們忍著火燒手指頭的疼痛,貪婪地把煙蒂吸盡。連隊又從戰壕裡爬進黑乎乎的松林。他們一面走,一面說些笑話互相鼓勁。有人在吹口哨。 在一片不大的林間空地上,哥薩克們看到了一長串屍體。他們並排躺在那裡,肩挨著肩,姿勢各異,大多數都非常難看、可怕。有個扛著槍的步兵,腰帶上掛著防毒面具,在旁邊來回地走著。屍體附近潮濕的土地都踏成了稠泥漿,遍地都是腳印和車輪在草上輾出的一道道深轍。連隊就從離死屍堆幾步遠的地方走過。屍體散發出刺鼻的屍臭。連長命令哥薩克停止前進,他和排長們走到那個步兵跟前。他們在說些什麼。這時候,哥薩克們的隊伍也亂了,他們摘下軍帽,走到死屍跟前,懷著活人想要瞭解死人秘密的好奇心和內心的戰慄。恐怖,仔細地察看著死者的樣子。所有的死者都是軍官。哥薩克們數了數,共四十七具。大多數都是青年軍官,看樣子,不過是二十到二十五歲,只有最右邊一個戴上尉肩章的是個有些年紀的人。他那張大的、還帶著最後一次無聲呼叫痕跡的嘴上,無精打采地耷拉著濃密的黑鬍子,蒼白的臉上兩道寬眉毛憂鬱地緊鎖著。有幾個死者穿著沾滿爛泥的皮上衣,其餘的都穿軍大衣。兩三個沒有戴制帽。哥薩克們對一個死後身段仍然那麼漂亮的中尉看得特別久。他仰面躺著,左手緊按在胸前,右臂伸到一旁去,手裡緊握著手槍把。顯然,曾經有人想把槍抽出來,——因為在他那慘黃、粗大的手腕上留下很多白指甲痕,但是那鐵把兒似乎與手熔化在一起,——掰不開了。淡黃色卷髮、歪戴著軍帽的腦袋,好像是在親吻似的臉頰緊貼在地上,發青的橙黃色嘴唇傷心地、迷惑不解地緊撇著。他右邊的一具屍體臉朝下橫在那裡,後腰上的飾帶已經脫落的軍大衣像駝峰似的在脊背上鼓起來,露出兩條青筋暴起、健壯的腿,腿上穿著草綠色的褲子,腳上穿著後跟歪斜的細皮短靴子。他頭上沒有帽子,天靈蓋也沒有了,是被炮彈片齊整地削掉的;四周圍著一圈濕淋淋發縷的空腦殼裡閃耀著豔紅的雨水。他後面,橫著一個矮小結實、沒有臉的軍官,穿著敞懷的皮上衣和破軍便服;下巴骨斜依在裸露的胸膛上,頭髮底下,白亮、狹窄的前額上掛著一片燒焦的皮膚。在硬齶和額尖中間是一些碎骨片和一攤紫紅色的稀湯。再過去一點兒——是一堆胡亂堆集的殘肢和軍大衣碎片以及一條扭在原本是長頭的地方的壓爛了的腿。再遠一點——橫著一具簡直還是孩子似的屍體,豐滿的嘴唇和孩子般橢圓的臉;一排機槍子彈打穿了他的胸部,軍大衣上打了四個窟窿,燒焦的棉花從窟窿裡紮煞出來。 「這個……這個小傢伙臨死的時候呼叫的是誰呢?媽媽?」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結結巴巴,牙齒磕打著說道,然後猛地轉過身去,像瞎子似的走開了。 哥薩克們畫著十字,頭也不回,急急忙忙走開。後來,大家都保持沉默,很久沒有說話,穿過狹小的林間空地,急於要忘掉剛才目睹的一切。在一排密集的、被人遺棄的土屋附近,連隊接到停止前進的命令。軍官們跟一個從切爾諾亞爾斯基團團部來的傳令兵一同走進一間土屋,這時候,麻子阿豐卡·奧澤羅夫才抓住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一隻手,低聲說道:「那個小夥子……就是最後的那具屍體……你看,他大概一生連個娘兒們也還沒有親過……就這麼把他宰啦,這算怎麼回事呀?」 「哪里弄來這麼多呀?」紮哈爾·科羅廖夫插嘴說。 「他們是去進攻的。那個看守死屍的兵說的,」博爾謝夫沉默了一會兒說道。 哥薩克們都「稍息」站著。黑暗籠罩著樹林。風吹動烏雲,把它們吹散,露出遠方紫色的星光。 這時候,在那間連隊軍官們集合的土屋裡,連長把傳令兵打發走以後,打開文件,在小蠟燭頭的微光下,看了命令的內容,然後念道: 十月三日的黎明,德國人用毒瓦斯毒死了第二五六團的三個營,並且佔領了我們的第一道防線。茲命令你們開赴第二道防線,與第三一八切爾諾亞爾斯基團第一營取得聯繫後,即駐守在第二道防線地段,以便於今夜將敵人逐出第一道防線。你們的右翼將是第二營的兩個連和第三精兵師法納戈裡斯基團的一個營。 軍官們估計了一下情況,抽完一支煙後,走出土屋。連隊前迸了。 哥薩克們在土屋附近休息的時候,切爾諾亞爾斯基團的第一營已經走到他們前面,到了斯托霍德河橋頭。精兵團的一個火力強大的機槍哨在守衛這座橋。上士向營長報告了情況,於是這個營的部隊過橋後就分開了:兩個連向右開去,一個連向左開去,第四連跟著營長留作預備隊。幾個連都排成了散兵線向前推進。稀疏的樹林已經被槍炮打得千瘡百孔。步兵們小心翼翼地探著腳下鬆軟的土地前進,偶爾有一個人跌倒了,就悄悄地罵起娘來。「鉤兒」走在最右邊一個連裡,從排尾倒數第六個。聽到「預備」的口令以後,他就接住槍機,端著步槍,刺刀尖劃著灌木的葉子和松樹樹于,向前走。兩個軍官沿著散兵線,從他身旁走過;他們壓低嗓音在談話。連長的圓潤、飽滿的男中音在訴苦:「我的舊傷口又裂開啦。都怪他媽的那個鬼樹墩子!您明白嗎,伊萬伊萬諾維奇?在這樣的黑夜裡,我撞在樹墩子上,腿上的舊傷口裂開了。我不能走啦,只好回去啦。」連長的中音沉默了一會兒,走遠了,語聲就更低微。「您就負責指揮這半個連吧,波格丹諾夫負責那半個連,我……說實在的,真不行啦,我非回去不可啦。」 別利科夫準尉的次中音像狗叫一樣沙啞地回答道:「也真怪!一要打仗,您的舊傷口就會迸裂。」 「我請您住嘴。準尉先生!」連長提高嗓門說。 「算啦,請吧!您請回吧!」 「鉤兒」傾聽著自己的和別人的腳步聲,聽到身後一陣急促的、灌木叢的沙沙響聲,他明白:連長向後轉了。過了一會兒,別利科夫和上士走到連隊左翼去時,嘟噥道:「……這幫無賴,他們敏感得很!只要一動真格的,他們就有病,或者他們的舊傷口又迸裂啦。而你這個初學乍練的新手,就得指揮半個連……混帳東西!我真想把這幫傢伙送去當……列兵……」 話聲突然沉寂下去,「鉤兒」就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踏在泥濘的土地上的呱卿聲和耳朵裡嗡嗡的耳嗚聲了。 「喂,老鄉!」有人從左面悄悄嘶啞地招呼道。 「怎麼?」 「去進攻嗎?」 「去——進攻。」「鉤兒」答道,正在這當兒他滑倒了,一屁股滑進一個積滿雨水的彈坑。 「真黑……」左面那個人說。 誰也看不見誰,走了一會兒,突然那個嘶啞的聲音就在「鉤兒」的耳邊說起話來:「咱們並排走吧!省得那麼可怕……」 他們在泥濘的土地上挪動著濕脹的靴子,又沉默不語了。一鉤膝隴的新月忽然從雲層裡鑽出來,有幾秒鐘的工夫,閃著黃色的磷光,可是立刻又像鯽魚一樣鑽進浮雲中去,等再度浮上明淨的夜空時,灑下一片朦朧的月色;濕淋淋的松針閃爍著點點磷光,——月光下,松針散發出來的氣味似乎更濃烈了,潮濕的土地透出的寒氣更加刺骨。「鉤兒」瞥了旁邊的人一眼。那人突然站住,好像被打了一下似的,晃了晃腦袋,張開了嘴唇。 「你瞧!」他出了口氣。 離他們有三步遠的松樹旁,一個人大叉開腿站在那裡。 「人——人,」「鉤兒」說,或者只是想要說。 「你是什麼人?」跟「鉤兒」並排走的那個兵突然把槍頂到肩膀頭上,大聲喊道。 「什——麼——人?我要開槍啦!……」 站在松樹下面的人一聲也不吭。他的腦袋就像向日葵的花盤一樣,耷拉到一旁。 「他睡著啦!」「鉤兒」哈哈地笑起來,他搖晃著身子,用勉強發出的笑聲鼓舞著自己,往前走去。 他們走到那個站著的人跟前。「鉤兒」伸長了脖子看去。他的同伴用槍托子碰了碰那個一動不動的灰暗的人。 「喂,你這個奔薩人哪!睡著啦,老鄉?……」他嘲笑說。「怪物,你是怎麼啦?……」聲音忽然卡住了。「是個死人!」他向後退著喊道。 「鉤兒」嚇得磕打著牙齒,跳到一邊,這時松樹下面立的那個人像棵被鋸倒的樹一樣,倒在一秒鐘前他站過的地方。他們倆把死屍翻了個個兒,讓他臉朝上,這才弄明白,原來他是中了瓦斯毒,想逃避已侵人肺部的死神,最後卻在松樹下找到了自己的歸宿,他是第二五六步兵團的三個營中的一個士兵。他是個身材高大、寬肩膀的小夥子。他放肆地仰著腦袋躺在那裡,滿臉都是跌倒時沾上的黏泥漿,一雙中了瓦斯而變淡了的眼睛,脹紫的、肉滾滾的舌頭像塊黑寶石,從他的咬緊的牙縫裡伸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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