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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第三一八切爾諾亞爾斯基團在換防以前,駐在斯托霍德河邊,離魯德卡——梅林斯科耶莊園不遠的索卡利鎮地區。團隊趕了一程路以後,第二天早晨,就分散到樹林裡廢棄的土屋裡,學了四天的法國式的進攻方法;不是以營為單位,而是以半個連為單位列陣進攻,擲彈兵學習以最快的速度切斷鐵絲網的方法,又重新練習了投擲手榴彈的技術。之後,團隊又向前開拔了。有三天的工夫都是在樹林裡,在林間空地上,沿著被炮車輪輾出道道車轍的荒蕪小路行進。棉絮般的薄霧被風吹趕著,擦著松樹梢,飄過林間空地,就像鷹發現了地上的死獸似的,在冒著熱氣的灰綠色沼澤地上空盤旋。細雨濛濛。人們渾身濕透,怒氣衝衝地走著。走了三天,在離進攻地區不遠的大波列克村和小波列克村駐了下來。休息了幾天,準備向死亡的道路上進軍。

  這時候,一個哥薩克特別連與第八十師師部一同向即將發生戰鬥的地方開來。韃靼村第三期應徵的哥薩克都編進了這個連。第二排全是同村的人:獨臂阿列克謝·沙米利的兩個弟弟——馬丁和普羅霍爾,原莫霍夫蒸氣磨坊的機器匠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麻子阿豐卡·奧澤羅夫,原村長馬內茨科夫,沙米利家的鄰居——額發特別長、瘸腿的葉夫蘭季·加里寧,身材長得很不勻稱的大個子哥薩克博爾謝夫,短脖子、像狗熊似的紮哈爾·科羅廖夫,全連的活寶加夫裡爾·利霍維多夫——這是個罕見的長得像野獸一樣的哥薩克,由於一貫毫無怨言地忍受七十歲的老娘和妻子(一個面目醜陋,但很放蕩的娘兒們)的毆打而聞名,——還有許多別的人,都分配在第二排和同連的其他排裡。一部分哥薩克原來是在師部當傳令兵,但是十月二日由槍騎兵替換了他們,這個連就根據師長基琴科將軍的命令,被派到前線來了。

  十月三日淩晨,連隊開進了小波列克村。這時候,第三一八切爾諾亞爾斯基團的第一營正從那裡出發。士兵們從那些被遺棄的、東倒西歪的小房裡向外奔跑,在街上排好了隊伍。一個面色黝黑的年輕準尉在最前面的那個排旁邊走動。他從軍用袋裡往外掏著,剝著巧克力糖(他那濕潤、紅豔的嘴唇邊沾滿了巧克力糖),在隊列前來回踱著,長得拖到地面、大襟上盡是幹結的污泥的軍大衣像綿羊尾巴似的在兩腿中間擺動。哥薩克在街的左面走。機器匠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走在第二排最右邊的一行裡。他留心看著腳下,邁步跨過水窪。步兵那邊有人叫了他一聲,他便扭過頭來,順著步兵的行列瞟了一眼。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親愛的老朋友!……」

  一個身材矮小的步兵走出隊伍,像鴨子似的一搖一晃地朝他跑過來。他邊跑,邊把步槍往背後甩,但是皮帶滑下來,槍托子碰得水壺砰砰直響。

  「不認得我啦?把我忘了?」

  跑過來的那個矮小的步兵臉上,連顴骨上都長滿了像刺蝟一樣的深灰色的硬毛。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好容易才認出他是「鉤兒」。

  「你從哪兒來呀,『小酒杯』?……」

  「這不是……當兵來了嘛。」

  「你在哪一團?」

  「在第三百一十八切爾諾亞爾斯基團。真沒想到……沒想到會遇上老朋友。」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用硬邦邦的手巴掌緊緊地握住「鉤兒」肮髒的小手,高興、激動地笑了。「鉤兒」邁開大步,後來變成了小跑,跟在他後面走著,仰臉看著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眼睛,他的兩隻蘊藏著仇恨的、間距很近的小眼睛顯得格外溫柔、濕潤。

  「我們是去進攻的……你看……」

  「我們也是往那兒開。」

  「喂,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你可好啊?」

  「唉,有什麼可說的呢!」

  「我也是這樣。從一九一四年起我就沒有爬出過戰壕。我既沒有家,也沒有親人,可我為什麼要去打仗……畝馬跑有心,小兒馬卻是跟著瞎跑。」

  「你還記得施托克曼嗎?我們的好寶貝,奧西普·達維多維奇呀!要是他現在能給咱們分析分析就好啦。這個人……啊?是個了不起的人哪……啊?」

  「他准會說明白的!」「鉤兒」搖晃著小拳頭,興高采烈地叫道,刺蝟似的小臉笑得皺成一團。「我記得他!我瞭解他,比瞭解我爸爸還深刻。父親我倒並不放在心上……你沒有聽到他的消息嗎?毫無音信?」

  「他在西伯利亞……」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歎了一口氣。「蹲監獄哪。」

  「怎麼?」「鉤兒」又問了一聲,像翠鳥似的,在身材高大的夥伴身邊跳躍著,尖尖的耳朵豎起來。

  「他在坐監牢哪。說不定這會兒已經死了。」

  「鉤兒」默默地走了一會兒,忽而向後看看連隊排隊的地方,忽而看看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瘦削的下巴,看看那個在下嘴唇下面,正當中的深窩。

  「多多保重!」他從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硬邦邦的手掌裡抽出自己的手,告別說。「大概,咱們再也見不到啦。」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左手摘下軍帽,彎下身子,抱住「鉤兒」于瘦的肩膀。他們倆互相熱烈親吻,好像真是要永別了,「鉤兒」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突然,他慌張起來,腦袋縮進肩膀裡,這樣一來,軍大衣的灰領於上就只看見有兩隻紮煞著的、深紅色尖尖的耳朵了,他弓著背,雖然在平地上,卻跌跌撞撞。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又從隊伍裡竄出來,顫抖地喊道:「喂,小老弟,親人哪!你過去可是個狠心腸的人……記得嗎?你過去可是個硬漢子……啊?」

  「鉤兒」扭過淚痕縱橫、顯得蒼老的臉,叫了一聲,用拳頭捶著從敞開的大衣和襤樓的襯衫領子裡面露出來的、瘦骨磷磷的黝黑的胸膛。

  「過去是啊!過去是個硬漢子,可現在叫他們糟踏壞啦!……灰馬給累垮啦!

  他還嚷了幾句別的話,但是連隊已經轉迸另一條街,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也就看不見他了。

  「這不是『鉤兒』嗎?」從後面走過來的普羅霍爾·沙米利問他說。

  「他是個人,」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嘴唇哆嗦著,撫弄著肩上的步槍背帶,悶聲回答說。

  隊伍一出村口,沿途就不斷遇到傷兵。起初是一個一個的,後來就三五成群了,再往前走——就是密密麻麻的,一群一群的。幾輛裝滿了重傷號的大板車慢悠悠地晃著。拉車的老馬都瘦得可怕。瘦削的脊背被鞭子抽得度開肉綻,露出了沾著一點兒皮毛的骨頭。馬吃力地拖著四輪車,呼哧呼哧地喘著,伏下身子,大汗淋漓的腦袋幾乎要擦著地了。有時候,一匹驟馬停下來,有氣無力地鼓動著深陷的瘦骨嶙峋的肋部,垂下由於瘦弱而顯得特大的腦袋。鞭子的抽打又強使它離開原地,於是它先向這邊一晃,又向那邊一晃,離開原地向前走了。傷兵們抓著車廂三面的木杆,跟車走著。

  「你們是哪一部分的?」連長挑了個面貌和氣的人問道。

  「土耳其斯坦軍團第三師。」

  「今天受傷的嗎?」

  那個兵扭過頭去,沒有回答。連隊離開大道,朝著約有半俄裡遠的樹林子走去。第三一八切爾諾亞爾斯基團的幾個連也相繼從村子裡開出來,踏著沉重的步子跟在後面。遠處,被雨水沖得變了色的陰沉的天空中,飄著一隻系在地上的德國人的氣球,像個一動不動的灰黃色斑點。

  「你們瞧啊,鄉親們:那兒掛著個什麼怪玩意兒!」

  「一根大灌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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