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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我殺死過多少德國工人——這是……個問題。我志願到前線來,是因為早晚也會把我抓來。我想,在前線,在戰壕裡學到的東西,將來會有用的……將來。看,這兒就是這麼說的……」於是他念起列寧的文章來:

  就拿現代的軍隊來說吧。軍隊是組織的一個好範例。這種組織所以好,就因為它靈活,同時又能使千百萬人服從統一的意志。今天,這千百萬人還坐在自己家裡,分散在全國各地;明天動員令一下,他們就會在指定地點集合。今天他們還蹲在戰壕裡,有時得蹲幾個月,明天他們就會以別的隊形去衝鋒陷陣。今天他們避開槍林彈雨創造出奇跡,明天他們又在短兵相接中創造奇跡。今天他們的先頭部隊在地下埋上地雷,明天他們會按照空中飛行員的指示向前推進幾十俄裡。受同一意志所感召的千百萬人,為了同一目標而改變他們的交往方式和行動方式,改變他們的活動地點和活動方法,改變工具和武器,以適應改變著的形勢和鬥爭的要求,——這才是真正的組織。

  工人階級反對資產階級的鬥爭也是這樣。如果今天還不具備革命形勢……

  「『形勢』是什麼玩意兒?」丘博夫打斷了他的話,問道。

  本丘克的身子晃了一下,如大夢初醒,他想弄明白問話的意思,用大拇指的關節擦了擦疙疙瘩瘩的前額。

  「我問你,『形勢』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

  「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我是懂的,可是我卻不能清楚地講出來……」本丘克臉上露出開朗、單純、稚氣的笑容;在他那憂鬱的大臉上出現這樣的笑容顯得那麼不協調,就像一隻淺灰色的小兔崽子歡蹦亂跳地掠過秋雨後憂鬱、淒涼的田野一樣。「形勢——就是情況。局面等等的意思吧,我說得對嗎?」

  利斯特尼茨基含糊地搖了搖頭。

  「念下去……」

  ……如果今天還不具備革命形勢,還沒有激發群眾和提高他們積極性的條件,今天交給你選票,你就拿過來,好好地加以組織,用它來打擊自己的敵人,而不是為了把那些怕坐監牢而死抓住安樂椅的人送到議會中去享受肥缺。如果明天剝奪了你的選票而交給你槍枝和最新式的速射炮,那你就把這些屠殺和破壞的武器接過來,不要去聽信那些害怕戰爭的多愁善感的頹喪者的話;為了工人階級的解放,世界上得用炮火和刀槍來消滅的東西多著哩;如果群眾的仇恨和絕望日益增長,如果有了革命形勢,那就著手建立新的組織,使用這些十分有利的屠殺和破壞的武器來反對本國政府和本國資產階級……

  本丘克還沒有念完,第五連的司務長敲了敲門,走進了土屋。

  「老爺,」他對卡爾梅科夫說道,「團部的傳令兵來啦。」

  卡爾梅科夫和丘博夫穿上衣服,走了出去。梅爾庫洛夫吹著口哨,坐下去畫畫。利斯特尼茨基仍然在土屋裡來回踱步,撚著小鬍子,思考什麼事情。不一會兒,本丘克也告辭出去了。他左手扶著領子,右手撩著軍大衣下襟,順著泥濘的交通壕走著。陣陣冷風在交通壕狹窄的溝槽裡橫衝直撞,碰上彎突的地方,就嘯叫、旋轉_本任克在黑暗裡走著,臉上帶著惶惑的笑容。他回到自己的土屋,全身又浸透了雨天的潮氣和腐爛的赤楊葉於氣味_機槍隊的隊長已經睡了。他那黝黑的、留著黑鬍子的臉上顯出睡眠不足的鐵青色(他連著打了三夜牌)本丘克在自己早先保存下來的軍用袋裡翻騰了一陣,把一堆紙在門口燒掉.然後往褲子口袋裡塞了兩個罐頭和一些手槍於彈.便走出屋_風從敞開的門裡吹進來,吹散了門邊灰色的紙灰,吹滅了冒煙的小油燈。

  本丘克走後,利斯特尼茨基又默默地來回踱了約五分鐘,然後走到桌邊來,梅爾庫洛夫正歪著腦袋畫畫削得尖尖的鉛筆在勾畫著煙霧般的陰影。本丘克那帶著平日罕見的、似乎是很勉強的微笑的臉呈現在這張白紙上_「一副很有力量的嘴臉,」梅爾庫洛夫推開手邊的畫,抬起頭來,看著利斯特尼茨基說道,「喂,你是怎麼想的?」利斯特尼茨基問道。

  「鬼他媽的知道他!」梅爾庫洛夫猜度著問題的實質,答道「他原是個叫人捉摸不透的傢伙,現在自己亮相了,很多問題也就清楚啦,可是以前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理解他。你知道吧,他在哥薩克中間很受歡迎,特別是在機槍手們中間。你注意到沒有!」

  「是啊,」利斯特尼茨基含糊其辭地答道。

  「機槍手們——全是布爾什維克。他已經成功地把他們都鼓動起來啦。我感到驚奇的是,他怎麼今天就把自己的牌子亮出來啦。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他是有意氣我們才說的,真的!他明明知道,在我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會同意這些觀點,不知道為什麼,他競把心裡的話都托出來啦。要知道他並不是個愛衝動的人。是個危險人物。」

  梅爾庫洛夫思索著本丘克令人不解的舉動肥那張畫放到一邊,脫起衣服來。他把潮濕的襪子掛在小爐子上,給表上了弦,抽了一支香煙,躺下,很快就睡熟了。利斯特尼茨基坐到梅爾庫洛夫一刻鐘前坐的那條凳子上,——把鉛筆尖折斷,在圖畫的背面,筆法豪放地寫道:

  大人:

  前此,鄙職曾向大人報告過的那些揣測,今天完全證實。本丘克少尉今天在和我團軍官(除我以外,在場的有第五連的卡爾梅科夫大尉。丘博夫中尉,第三連的梅爾庫洛夫上尉)的談話中(坦白地承認,我還不完全理解他的目的),解釋了他根據自己的政治信仰,無疑也是他的黨組織指定要執行的那些任務。他身上還帶著一卷違禁文件。例如,他宣讀了該黨在日內瓦出版的機關報《共產黨員》中的幾段。無可置疑,本丘克少尉是在我團進行秘密工作(據猜想,他正是為了這個目的,才來我團當志願兵的),機槍手是他鼓動的直接對象。我們已經被瓦解了。他的惡劣影響在團隊的精神狀態上已經表現出來——拒不執行戰鬥命令的情況,屢有發生,我已將此種情況隨時呈報師部特務處及其他機關。

  本丘克少尉日前休假歸來(他曾去過彼得格勒),帶回了一大批具有破壞性的書刊;現在他正企圖開展更加有力的工作。

  綜上所述,我認為:(一)本丘克少尉的罪行已經確定無疑(在場和他談話的諸位軍官可以宣誓證明我所報告的事項);(二)為制止他的革命活動,應立即將其逮捕,並解送野戰軍事法庭;(三)應立即清查機槍隊,清除特別危險分子,其餘或遣送後方,或分散到各團。

  懇請大人勿忘鄙職為祖國和皇帝陛下效力的忠誠。本件副本我將同時送呈斯·特·科爾普。

  上尉葉甫蓋尼·利斯特尼茨基

  一九一六年十月二十日於第七戰區。

  第二天早晨,利斯特尼茨基派通信兵把報告送到師部去;吃過早飯,他從土屋裡走出來。泥濘的戰壕牆外的沼澤地上,霧氣騰騰,好像是掛在鐵絲網的尖刺上似的。戰壕底上積有半俄寸厚的泥漿。一條條的棕色小水流從槍眼裡淌下來。哥薩克們,有的穿著潮濕的沾滿污泥的軍大衣,在護板上用鍋煮茶,有的把步槍靠在牆上,蹲在那裡吸煙。

  「我已經說過多少次啦,不准在護板上生火!你們這些混蛋,怎麼就不明白呢?」利斯特尼茨基走到最近一夥圍火坐著的哥薩克跟前,惡狠狠地罵道。

  有兩個哥薩克很不情願地站起來,其餘的人掖起軍大衣的下襟,抽著煙,繼續蹲在那裡。一個臉色黝黑,絡腮鬍子,佈滿皺紋的耳垂上晃著銀耳環的哥薩克,不時把一小束一小束幹樹枝塞到鍋底下,回答說:「我們倒是想不用護板,可是老爺,那怎麼能生著火呢?您瞧,這兒的水有多深!有好幾俄寸深。」

  「立刻把護板抽出來!」

  「那我們就餓著肚子蹲在這兒嗎?!是——這——樣兒……」一個寬臉盤。有麻子的哥薩克皺著眉頭,朝一邊看著說道。

  「我告訴你……把護板抽出來!」利斯特尼茨基用靴尖從鍋底下把燃燒著的於樹枝踢了出去。

  戴著耳環,滿臉絡腮鬍子的哥薩克不知所措地、惡意地冷笑著,把鍋裡的熱水潑掉,低語道:「兄弟們,就算是喝過茶了……」

  哥薩克們默默地目送著沿陣地走去的上尉的背影。長著絡腮鬍子的哥薩克濕潤的眼睛裡閃著螢火似的寒光。

  「他生氣啦,母狗!」

  「唉——唉!……」一個哥薩克把步槍的皮帶往肩頭上套著,長歎了一聲。

  在第四排防守的地區,梅爾庫洛夫追上了利斯特尼茨基。他氣喘吁吁地走過來,新的皮上衣響著,身上散發著刺鼻的葉子煙味。他把利斯特尼茨基叫到一旁,急促地說道:「聽到新聞了嗎?本丘克昨天夜裡開小差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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