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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注意,諸位軍官!」丘博夫叫道,像演戲似的向四面鞠著躬,指著本丘克說道:「本丘克少尉馬上就要按照社會民主黨的圓夢書說夢啦。」

  「您又在出洋相啦?」本丘克的眼睛緊逼著丘博夫的視線,冷笑道。「不過,您繼續出您的洋相吧——人各有志嘛。我是想說從去年下半年以來,我們再也看不到戰爭啦。陣地戰剛一開始,哥薩克團隊就統統被分散到僻靜的地方待命。」

  「然後呢?」利斯特尼茨基收拾著棋子問道。

  「然後,一旦前線上開始騷動,——這是不可避免的:士兵已經開始厭惡戰爭,逃兵越來越多就可以證明這一點,——到那時候,要鎮壓叛變,哥薩克就派上用場了。政府養活的哥薩克,就像系在木棍上的石頭。緊要關頭,政府就要用這塊石頭去打破革命的頭蓋骨。」

  「我的親愛的,你簡直是著迷啦!你的假設太不能令人信服啦。首先,無法預先決定事件的發展過程。再說,你怎麼知道將來要發生騷動以及其他等等事件呢?假定出現另一種情況:協約國打垮了德國人,戰爭以輝煌的勝利結束,——到那時你給哥薩克安排什麼用場呢?」利斯特尼茨基反駁道。

  本丘克臉上掠過一絲笑意。

  「目前還看不出什麼結束的徵兆,更不用說輝煌勝利的結局啦。」

  「戰爭拖下來了……」

  「還要繼續拖下去,」本丘克預言道。

  「你什麼時候回來休假的?」卡爾梅科夫問道。

  「前天。」

  本丘克把嘴鼓得圓圓的,用舌頭彈出一個小煙團,扔掉煙頭。

  「你到哪兒去啦?」

  「彼得格勒。」

  「噢,那兒怎麼樣啊?京城裡熱鬧嗎?唉,他媽的,要是能到那兒,哪怕就住一個星期呢,出什麼代價,我都不在乎。」

  「令人高興的事情也不多,」本丘克斟酌著字眼,說道,「麵包奇缺。工人區裡到處是饑餓、不滿和無聲的抗議。」

  「咱們要想熬過這場戰爭也不那麼容易。你們以為怎樣,諸位?」梅爾庫洛夫疑問地環顧了一下所有在場的人。

  「日俄戰爭引起了一九零五年的革命,——這次戰爭勢必以新的革命收場。而且不僅是革命,還要發生國內戰爭、」

  利斯特尼茨基聽著本丘克的話,作了個含糊不清的手勢,仿佛想打斷少尉的話,接著,站起身,皺著眉頭,在土屋裡踱起步來。他抑制著滿腔的憤怒,說話了:「我感到非常奇怪,在我們軍官中竟會有這樣的人物,」他朝有點兒駝背的本丘克那面指了指。「奇怪的是——直到今天我還沒弄清他對祖國,對戰爭的態度……他在一次談話中雖然說得很含糊,但足以證明了他的立場,他希望我們在這次戰爭中失敗。我這樣理解對嗎,本丘克?」

  「我是希望戰敗的。」

  「這是為什麼呢?我認為,不管你持什麼樣的政治觀點,希望自己的祖國戰敗——這畢競是……對國家的背叛。這對任何一個正派人來說,都是——恥辱!」

  「你們還記得嗎?國家杜馬的布爾什維克黨團就曾鼓吹反對政府,從而加速戰爭的失敗。」梅爾庫洛夫插嘴說。

  「本丘克,你同意他們的觀點嗎?」利斯特尼茨基問道。

  「我既然希望戰敗,那我自然是同意的;作為一名俄國社會民主工党的黨員,一個布爾什維克,竟會不同意自己議會黨團的觀點月n豈不是笑話。葉甫蓋尼·尼古拉耶維奇,使我更為驚奇的是,你作為一個知識分子,而政治上竟如此無知……」

  「我首先是個忠於沙皇的士兵。我一見到『社會黨同志們』的那副尊容就噁心。」

  「你首先是個混蛋,然後才是個自鳴得意的粗野軍人,」本丘克心裡這樣想,斂去笑容。

  「除了阿拉,再也沒有神啦……」

  「在我們軍界,情況是特殊的,」梅爾庫洛夫好像很抱歉似地插嘴說,「我們大家似乎都遠離政治,我們都住在村頭上。」

  卡爾梅科夫大尉坐在那裡,持著下垂的鬍子,兩隻熾熱的、蒙古人的眼睛閃著銳利的光芒。丘博夫躺在床上,一面聽著人們的談話,一面在著梅爾庫洛夫那張貼在牆上的、被煙草熏黃的畫片:一個半裸體的女人,臉像抹大拉的馬利亞,她惹人心煩地、輕佻地含笑看著自己袒露的胸膛。左手的兩個手指頭揪著棕色的奶頭,小拇指小心翼翼地高高翹起,低垂的眼皮下面有一片陰影,瞳人閃著溫暖的光亮。她微聳起肩膀,托著要滑下來的襯衣,鎖骨窩裡有一片柔和的光影。女人的姿態是那麼自然、優雅,整個畫面色調暗淡,真有一種說不出的美,使得丘博夫不由自主地微笑著,人神地欣賞起這幅絕妙的繪畫來,傳到耳邊的談話,早已成了耳旁風。

  「這太好啦!」他的眼睛離開畫片,大聲稱讚道,但是太不湊巧,本丘克恰好說完下面這句話:「……沙皇制度一定要被消滅,你們可以深信不疑!」

  利斯特尼茨基手裡轉弄著紙煙,惡意地笑著,一會兒看看本丘克,一會兒看看丘博夫。

  「本丘克!」卡爾梅科夫叫道,「您等等,利斯特尼茨基!……本丘克,您聽見了嗎?……噢,好,就算這次戰爭將要變成內戰……以後又怎麼樣呢?好,你們推翻帝制……那麼以閣下之見,應該建立什麼樣的政體呢?政權又是個什麼樣子的呢!」

  「是無產階級專政的政權。」

  「類似國會,是嗎?」

  「國會算得了什麼!」本丘克笑著說。

  「那究竟是什麼呢?」

  「應該實行工人階級專政。」

  「嘿,真有你的!……那麼知識分子和農民扮演什麼角色呢!」

  『農民會跟著我們走的,一部分善於獨立思考的知識分子也會跟我們走,而其餘的那些……對其餘的那部分人我們就這麼處理……「本丘克迅速地把原來捏在手裡的一張紙擰成緊緊的紙撚兒,然後搖晃著這根紙撚兒,從牙齒縫裡擠出這樣的一句話:」就這麼處理這幫傢伙!」

  「您飛得也太高啦……」利斯特尼茨基嘲諷地說。

  「我們就是要居高臨下,」本丘克結束說。

  「地上可要先鋪上些於草……」

  「那您為什麼還要志願參軍上前線,而且還晉升為軍官?這又怎麼跟您的見解相吻合呢?真——是——太——妙——啦!一個反對戰爭的人……嗨嗨……反對消滅自己這些……階級兄弟——卻突然……晉升為少尉!」

  卡爾梅科夫用手巴掌在靴筒上拍了一下,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

  「您指揮您的機槍隊消滅了多少德國工人?」利斯特尼茨基質問道。

  本丘克從軍大衣的側袋裡掏出一大卷紙,背朝著利斯特尼茨基,在紙卷裡翻了半天,然後走到桌邊,用寬大的手巴掌把一張日久變黃了的報紙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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