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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緊挨著斯涅吉廖夫醫生的眼科醫院有一個小花園。

  像這樣寒酸的、光禿禿的小花園,在莫斯科郊外的小胡同裡有很多,在這樣的小花園裡,你照樣還要看到城市那種死氣沉沉的憂鬱的臉色,你一看到這些小花園,就會想起那遼闊的原始森林,這時你就會感到眼前的景物更加刺眼,更不舒服。醫院的小花園裡秋意已濃:紅葉滿徑,晨霜凋傷了鮮花,在剪短的淺草地上灑了一片晶瑩、透綠的露珠。晴朗的日子,病人在小徑上散步,傾聽著莫斯科教堂悠揚、虔誠的鐘聲。陰雨天(那年這樣的天氣特別多),病人們就到各個病房裡亂竄,或者在對自己和彼此都感到非常厭煩的時候,就一聲不響地躺在病床上。

  醫院裡的病人絕大多數是市民,傷兵都住在一間病房裡Z一共有五個人:揚·瓦列伊基斯,是個淺褐色頭髮、淺藍眼睛、高身材的拉脫維亞人,留著剪得短短的絡腮鬍子;伊萬·弗魯布列夫斯基是個二十八歲的漂亮的龍騎兵,弗拉基米爾省人;來自西伯利亞的來福槍射手科瑟赫;輕佻幹黃的步兵布爾金和麥列霍夫·葛利高裡。後來又送來一個。那天正在喝晚茶的時候,鈴聲響個不停。葛利高裡朝過道裡看了看,見有三個人走進了正廳:一個女護士和一個穿束腰無領袍子的人,他們倆攙扶著第三個人。大概這第三個人是剛從車站接來的:他那肮髒的、胸前盡是褐色血跡的軍便服上衣完全可以證明這一點。當晚就給他做了手術。經過短時間的準備(一陣喧鬧聲傳到了病房裡來——在蒸煮手術用具),新到的病人被送進了手術室。過了幾分鐘,從手術室傳來一陣低沉的唱歌聲:在醫生給傷兵取出眼眶裡殘留的、被炮彈片打壞的眼球時,麻醉過去的傷兵就一直在唱歌和模糊不清地咒駡。手術過後,他被送到傷兵病房裡來了。過了一晝夜,從麻醉的迷糊狀態中清醒過來,他說是在德國前線的韋爾貝格受的傷,姓加蘭紮,是機槍手,切爾尼戈夫省的人。沒過幾天,他就和葛利高裡搞得特別熟了:他們是鄰床,晚上醫生查過病房以後,他們經常要小聲談上很久。

  「喂,哥薩克,怎麼樣?」

  「很不妙。」

  「你的眼睛是怎麼治的?」

  「天天打針。」

  「打過多少次啦?」

  「十八次。」

  「疼嗎!」

  「不疼,很舒服。」

  「你可以要求要求,把它挖掉算啦。」

  「不能人人都做獨眼龍。」

  「這話不錯。」

  葛利高裡的這位鄰居,肝火旺盛,尖酸刻薄,對什麼都不滿意:咒駡政府,咒駡戰爭和自己的命運,咒駡醫院的伙食、廚子和醫生,——不論什麼東西,只要碰到他那尖舌頭上,都要大罵一通。

  「小夥子,咱們為啥去打仗?」

  「大家為啥,咱們就為啥唄。」

  「你把道理擺給俺聽,把道理擺明白。」

  「別纏我啦!」

  「哈!你是個傻瓜。俺們來告訴你吧。咱們是在為資產階級打仗,你明白嗎?資產階級又是啥玩意兒呢?就是那種在大麻裡生活的鳥兒。」。

  他給葛利高裡解釋那些難懂的詞兒,把一些惡毒的咒駡夾在裡面當調料。

  「別叨叨啦!我聽不懂你的霍霍爾話,」葛利高裡打斷了他的話。

  「看你說的!莫非你是莫斯科佬,真聽不懂?」

  「說得慢一點。」

  「親愛的,我講的夠慢啦!你以為是在為沙皇打仗,可是沙皇——又是什麼東西呢?沙皇是個酒鬼,皇后是個窯姐幾,老財們的錢越打仗越多,可是咱們脖子上……卻套上了絞索。明白嗎?你瞧!工廠老闆喝白乾兒——小兵兒只好抓蝨子吃,雙方的士兵都在遭殃……可是工廠老闆卻在發橫財兒,工人階級光屁眼兒,這就是咱們的制度,層層分明……好好幹吧,哥薩克,賣命地幹吧!你還能撈個十字架,一枚漂亮的,橡木十字架……」他說的是烏克蘭語,但是偶爾在他激動的時候,就會改用俄語,再點綴上些他的咒駡,也能解釋得清清楚楚。

  他把葛利高裡還不明白的那些道理灌輸給他,揭露發生戰爭的真正原因,惡毒地嘲笑專制政體。葛利高裡想進行反駁,但是加蘭紮只用幾個非常簡單的問題,就問得他啞口無言,弄得葛利高裡只能贊同他的話。

  最使葛利高裡不安的是他從心裡覺得加蘭紮是正確的,而且無力去反駁他,他沒有反駁的理由,根本也找不到反駁的理由。葛利高裡恐怖地意識到,這個聰明、兇狠的烏克蘭人,在一點一點地、頑強地摧毀他原先對沙皇、祖國和他的哥薩克軍人天職的全部概念。

  在加蘭紮來醫院後一個月的時間裡,葛利高裡的意識賴以存在的基礎全部土崩瓦解了。這些基礎早已腐朽不堪,戰爭離奇的荒謬像鐵銹一樣腐蝕著這些基礎,只須衝擊一下,立即就會崩潰。現在衝擊的力量已經具備了,思想覺醒了,這種思想使葛利高裡那單純而樸素的頭腦感到疲憊不堪,窮於應付。他東沖西撞,尋找著出路,尋找著解決這個他的智力無力解決的問題的答案,而在加蘭紮的答案裡卻找到了滿意的答覆。

  有一天深夜裡,葛利高裡從床上爬起來,井把加蘭紮也喚醒了,坐到他床上。九月的月亮,透過垂下的窗簾射進了淡綠色的冷光。醒來的加蘭紮的兩腮閃著黑亮、粗糙的皺紋,黃眼窩裡射出濕潤的光芒。他打了一個哈欠,怕冷地把腳裹進毯子裡去。

  「你為啥不睡覺?」

  「睡不著。一點兒睡意都沒有。你給我講講這個問題:戰爭使一些人大發橫財,另一些人傾家蕩產……」

  「是啊,怎麼啦?……」

  「等等!」激憤的葛利高裡小聲說道。「你說是為了財主們的利益,把咱們趕去送死,可是老百姓怎樣呢?難道他們不明白這個道理?難道就沒有這樣的人,能把道理講清楚,能跑出來大喊一聲:『弟兄們,看,你們是為什麼流血犧牲的。'」

  「怎麼能這樣跑出來呢?你胡說些什麼呀?那好,俺倒想看看你來出這個頭兒。咱們倆是在這兒悄悄說說,就像兩隻野雁在蘆葦叢裡偷偷咕咕幾聲,只要你大聲一叫,——立刻就有一顆子彈飛過來。老百姓都聾得要命。但是戰爭會把他們驚醒。打過響雷,黑雲就會下雨……」

  「那麼怎麼辦呢?你說呀,壞蛋!你把我的心都攪亂啦。」

  「那麼你心裡是怎麼想的呢?」

  「我什麼也不明白。」葛利高裡坦白地承認說。

  「誰要想把俺推下山崖,俺就先把他推下去。咱們要敢掉過槍口來對付他們。要朝那夥把人們推下地獄的壞蛋開槍。你要知道,」加蘭紮抬起身來,咬牙切齒地伸出手去,說道:「大風浪一來,把一切都一掃而光!」

  「照你的意思,就是要……來個天翻地覆?」

  「對啦!要把政府像扔破包腳布一樣把它扔得遠遠的。要把地主身上的羊皮剝掉,撕破他們嘴唇,因為他們打老百姓的嘴巴子打得太狠啦。」

  「有了新政權以後,戰爭怎麼辦?人們還是要打仗的,——就是咱們不打,咱們的子孫還是要打的。用什麼法子來縮短戰爭呢?怎麼來消滅戰爭呢,既然自古以來就老是打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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