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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沒有什麼希望啦。孩子就要死啦……要考慮她的年齡。」

  「混蛋!」老爺的臉都氣紅了。「學校怎麼教你的,啊?給我治好!」

  他把驚恐的醫生砰地一聲關在門外,就在客廳裡來回踱起來。

  阿克西妮亞敲了敲門,走了進來。

  「醫生要求給他一匹馬送他回鎮上去。」

  老頭子很迅速地用鞋後跟一轉,扭過身來。

  「告訴他,就說他是個笨蛋!告訴他,沒有給我把小姑娘治好以前,他不能離開這裡!在廂房裡給他準備一間屋子,給他吃。」老頭子揮舞著瘦骨鱗磷的拳頭,喊道。「給他吃飽喝足,可是要走……休想!」他猛然頓住,走到窗前,用手指頭在窗上敲了一會兒,然後走到一張在奶媽懷裡抱著照的兒子的放大照片前頭,又向後倒退了兩步,眯縫著眼睛看了半天,好像是不認識似的。

  小姑娘剛剛病倒的第一天,阿克西妮亞就想起了娜塔莉亞說的一句很悲痛的話:「你叫我流淚,你早晚要受到報應……」她斷定這是上帝為了她那時侮辱娜塔莉亞而懲罰她。

  她為了孩子的生命擔驚受怕,簡直喪失了理智,胡胡塗塗地跑來跑去,什麼事都不會做了。

  「上帝真會把她搶走嗎?」這個可怕的念頭固執地在腦于裡打轉兒,阿克西妮亞怎麼也不能相信這會是真的,竭盡全力不去相信它,她狂熱地祈禱,請求上帝發最後的一次慈悲——保全孩於的性命。

  「主啊,饒恕我吧!別把她奪走吧!可憐可憐吧,主啊,寬恕吧!」

  疾病正在扼殺這幼小的生命。小姑娘挺身仰臥著,從紅腫的喉嚨裡鑽出一陣陣艱難急促的喘息聲。住在廂房裡的鎮上的醫生,每天來看視四次,晚上,他總要在下房的臺階上仁立良久,抽著煙,凝視著秋夜冷冰冰的繁星。

  阿克西妮亞通宵跪在床邊。咕嚕咕嚕的氣喘聲使她心碎。

  「媽——媽……」兩片於裂的小嘴唇翁動著。

  「我的小寶貝,小女兒!」母親壓低聲音嘶叫道。「我的小心肝,不要離開我。塔紐什卡!看看我,小寶貝,睜睜眼睛。你醒醒呀。我的黑眼睛的小寶貝,主啊,這是為了什麼呀?……」

  小女孩有時候抬起發炎的眼皮,充血的小眼睛裡閃出一瞬難以捉摸的目光。母親貪婪地去捕捉這垂死的目光。這悲傷、馴順的目光好像正在向身後退縮似的。

  她死在母親的懷抱裡,最後一次張了張發青的小嘴,抽搭著,小身子痙攣了一下就挺直了;一頭冷汗的小腦袋向後一仰,從阿克西妮亞的手臂上滾了下去;憂鬱的麥列霍夫家的小眼睛眯縫起來,呆滯的小眼珠驚異地看著四周。

  薩什卡爺爺在水池旁邊一棵枝葉繁茂的老楊樹下掘了個小墳坑,用胳膊把小棺材夾到那裡,他帶著從來沒有過的匆忙神情把它埋了,並且耐心地等待了很久,想等著阿克西妮亞從粘土堆起的小墳頭上爬起來。他等不下去了,像抽鞭子一樣響地捋了捋鼻涕,便朝馬棚走去……他從於草房裡拿出一瓶花露水,半瓶變質的酒精,把花露水和酒精倒在一個大瓶子裡,一面搖晃著瓶子,欣賞著酒的顏色,一面嘟膿道:「我們來祭奠祭奠。願孩子早升天堂。天使升天啦。」

  他喝了一口酒,胡裡胡塗地搖搖腦袋,咬一口壓扁了的西紅柿,深情地看著瓶子,說道:「不要忘記我,親愛的,我是不會忘記你的!」他哭了起來。

  三個星期以後,葉甫蓋尼·利斯特尼茨基打來一封電報,說他已經獲得了假期,已啟程回家了。老地主派了一輛三套馬車到車站去接他,全家的傭人都忙活起來:又宰火雞,又宰鵝,薩什卡爺爺剝了一隻羊,好像是在準備一次有很多貴客的大宴會似的。

  在到達的前一天,又送了幾匹備換的馬到卡緬卡鎮去。少爺是夜間到家的。正下著濛濛細雨,路燈把一條一條的黯淡的光帶投在水窪上。馬匹搖著鈴擋,在臺階邊停下來。激動的葉甫蓋尼含笑從有篷的馬車裡走下來。他把帶著熱氣的雨衣扔到薩什卡爺爺手裡,明顯地瘸著腿走上臺階。老地主把家具碰得乒乓亂響,急忙從客廳裡蹣跚走出來。

  阿克西妮亞把晚飯端到餐廳裡,便去請他們吃飯。她從鑰匙孔裡窺視了一下,看到:老頭子正趴在兒子身上,親他的肩膀;他那佈滿了老年人的乾枯皺紋的脖頸在輕輕地顫抖。阿克西妮亞等了幾分鐘後,又往鑰匙孔裡看了看:只見葉甫蓋尼穿著保護色軍裝,敞著懷跪在一張鋪在地上的大地圖前面。

  老地主從煙斗裡向外噴著亂蓬蓬的煙團,用枯瘦如柴的手指頭敲著沙發的扶手,激動地大聲說道:「是阿列克謝耶夫嗎?不可能!我不信。」

  葉甫蓋尼在悄悄地說了些什麼,並用指頭在地圖上指指劃劃說了半天,來證實自己的話,老頭子沉著地用低音回答他說:「在這種情況下,最高統帥是錯誤的。真是鼠目寸光!你聽我說,葉甫蓋尼,我給你舉一個日俄戰爭時的類似的例子……你聽我說!……聽我說,聽我說!」

  阿克西妮亞敲了敲門。

  「怎麼,飯都擺好了?就來。」

  老頭子走了出來,樣子很活潑愉快,眼睛完全像青年人一樣炯炯有神。他和兒子兩個人喝了一瓶葡萄酒,這是昨天才從地窖裡掘出來的,長了綠苔的商標上還保留著褪色的數字——一八七九年。

  阿克西妮亞服侍著他們,看著他們的快樂的臉,越發感到自己孤獨。哭不出來的痛苦在折磨著她。女兒死後的頭幾天,她想哭,但是哭不出來。喉嚨裡要哭號,但是卻沒有眼淚。因此石頭似的沉重的悲傷就加倍地折磨她。她睡得很多(想在昏睡中尋求安息),但是在睡夢中她仍舊聽到孩子的虛幻的呼叫聲。她忽而覺得女兒就睡在她的身旁,於是她向後挪挪身子,用手在床上摸著,忽而聽見一陣模模糊糊的耳語聲:「媽媽,喝水。」

  「我的好寶貝……」阿克西妮亞冰涼的嘴唇小聲嘟噥道。

  甚至在難熬的白天,她有時也恍惚覺得小孩子就在她的膝邊糾纏,而且她覺得自己正伸出一隻手去撫摸孩子卷髮的小腦袋兒。

  回來後的第三天,葉甫蓋尼在薩什卡爺爺的馬棚裡坐到很晚,聽他講述從前頓河沿岸自由生活的樸素故事,以及古代的故事。八點多鐘他才從那裡出來;陣陣秋風掠過院子,粘腳的泥濘在腳底下咕卿咕卿響。一彎黃色的新月在雲隙翻騰。葉甫蓋尼借著月光看了看表,便向下房走去。他在臺階邊點著煙,站在那裡思索了片刻,然後晃了晃肩膀,堅定地登上臺階;輕輕地擰了一下門把手,門吱扭一聲開了。他走進阿克西妮亞住的那間下房,劃著一根火柴。

  「誰呀?」阿克西妮亞拉緊身上的被子,問道。

  「是我。」

  「我馬上就穿好衣服。」

  「不必啦。我一會兒就走。」

  葉甫蓋尼把大衣脫掉,坐在床邊蔔。

  「你的小女孩死啦……」

  「死啦……」阿克西妮亞像回聲似的回答說。

  「你的樣於改變得真厲害。當然,我明白失去孩子有多麼痛苦。不過我認為你是在白白地糟踏自己,孩子是不會起死回生的,而你還很年輕,還可以生孩子。不要這樣。振作起精神,聽從上帝的安排……你總歸並沒有因為孩子死去而喪失一切呀,你想想看,你的全部生活還在前面,還大有奔頭呢。」

  葉甫蓋尼握住阿克西妮亞的一隻手,不容分說地親熱地撫摸著,委婉低沉地勸說著。他的語聲變成了耳語,等他聽見阿克西妮亞憋得全身顫抖,壓抑著的哭聲由飲泣變成痛哭的時候,就開始親她那被淚水浸濕的兩頰和眼睛……

  女人的心是很容易被憐憫和愛撫征服的。被絕望折磨著的阿克西妮亞忘卻了自己,傾出全心奔放的、久已生疏的熱情,委身與他。但是等到那股毀滅性的、蒙蔽理智的無恥享樂浪潮退落後,她清醒過來,尖叫一聲,失去了理智和羞恥心,半裸著身子,只穿一件襯衫,跑到臺階上去。葉甫蓋尼連門也顧不得關,急忙跟著跑出來。他一面走,一面穿大衣,慌慌張張,可是當他氣喘吁吁地走上正屋的臺階時,卻愉快、滿足地笑了。一種令人振奮的喜悅使他心潮起伏。他已經躺在床上,撫摸著豐滿、柔軟的胸膛,想道:「從正派人的觀點來看——這是可恥的,不道德的。葛利高裡……我偷了他的親近的人,可是要知道,我在前線上曾經冒過生命危險啊。完全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子彈如果再稍微向右一點,不就會打穿我的腦袋了嗎?那我現在早已腐爛啦,早已被蛆吃光了……因此我要珍惜每一分鐘,盡情享樂。我可以無法無天去於一切事情!」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這種思想太可怕啦,但是想像重又展現了突襲戰役的那個可怕的場面:他剛從死馬身上站起來,卻又被子彈掃倒。他已經朦朧欲睡,便心安理得地決定:「這件事明天再說,現在睡吧,睡吧……」

  第二天早晨,當餐廳裡只有他和阿克西妮亞兩個人的時候,他負疚地微笑著走到她面前,但是她緊靠在牆上,伸出手去,怒不可遏地低聲罵道:「別靠近我,該死的東西!

  生活總是用自己不成文的法律支配著人們。三天后,葉甫蓋尼夜裡又來到阿克西妮亞住的那間下房,而阿克西妮亞卻沒有拒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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