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一一一


  「說得對,從古以來就老打仗,只要這些混帳政權還存在一天,戰爭就不會消滅。就是這樣!只有等到每個國家都是工人掌權的時候,那就不會打仗啦。這就要求好好去幹。要把他們都他娘的送進橡木棺材裡去!……會做到的!不管是德國人,還是法國人,——所有的國家都要變成工人和農民的政權。到那時候,咱們誰還要打仗呢?那時候國界沒有啦!兇惡的仇恨也沒有啦!全世界都過著美好的生活。唉!」加蘭紮歎了一日氣,咬著胡於尖,那只獨眼放著光,像做了個美夢似的笑了。「葛利什卡,俺願意把自己的血一滴一滴地流完,為了能看到這樣的日子到來……俺的心像火一樣在燃燒……」

  他們一直談到天亮。在灰色的曙光中,葛利高裡才煩躁不安地睡去。

  早晨,他被一陣吵聲和哭聲驚醒。伊萬·弗魯布列夫斯基臉朝下趴在床上,在抽抽搭搭地哭泣,一個女醫生、揚·瓦列伊基斯和科瑟赫站在他周圍。

  「他哭叫什麼?」布爾金從毯子裡探出腦袋,沙啞地問道。

  「他把假眼珠兒摔碎啦。從杯子裡往外拿的時候,一不小心,掉到地上打碎啦,」科瑟赫與其說是惋惜,還不如說是幸災樂禍地回答說。

  有個俄羅斯化了的德國人,是個賣人造眼睛的商人,愛國心激勵著他,把人造眼睛免費贈送給士兵。前一天,醫院裡給弗魯布列夫斯基挑選了一隻玻璃眼球,給他裝上去,假眼球做得非常精緻、漂亮,藍藍的,簡直像真眼睛一樣,真可說是巧奪天工,就是仔細去看,也很難分辨出真假。弗魯布列夫斯基高興得像小孩於一樣笑了。

  「將來我回到家鄉,」他用濃重的弗拉基米爾省口音說道,「隨便騙上一個姑娘。等結了婚,我再坦白告訴她,眼睛是假的。」

  「他要騙人啦,狠狠地罵他一頓!」布爾金哈哈大笑道,他嘴裡總在哼著一支歌唱杜尼婭和咬壞了杜尼婭衣裳的蟑螂的歌。

  多麼不幸的意外——漂亮小夥子只好就這麼個獨眼醜八怪樣子回家鄉了。

  「別哭啦,會再贈送你一隻新的,」葛利高裡安慰他說。

  弗魯布列夫斯基抬起他那哭腫了的、一隻眼窩空空的臉。

  「不會再贈送啦。一隻假眼——要值三百盧布呢。人家不會再給啦。」

  「那隻眼可真是一只好眼睛!上面的每一根細筋兒都畫得清清楚楚,」科瑟赫驚歎道。

  早茶後,弗魯布列夫斯基和女醫生一同到德國人的商店去,德國人又挑了一隻眼睛送給他。

  「德國人真比俄國人好!」弗魯布列夫斯基欣喜若狂地說道。「要是個俄國商人——連一個戈比也休想討到手,可是人家二話也沒有說。」

  時間吝嗇地打發著日子。死氣沉沉的、寂寞的漫漫長日真是度日如年。每天早上九點鐘喝茶。給每一個病人用小碟子端來兩片薄得可憐的法國麵包和一塊小手指頭大小的奶油,午飯後,病人餓著肚子散去。傍晚又喝茶,為了有所不同,就用涼水下茶。病人的組成也在不斷地變化。從「軍人病房」(大家都這樣稱呼那間傷兵住的病房)裡第一個出院的是西伯利亞人科瑟赫,緊跟著就是拉脫維亞人瓦列伊基斯。十月末,葛利高裡也出院了。

  留著剪得短短的小胡于的院長——漂亮的斯涅古廖夫醫生檢查後,認為葛利高裡的視力很不錯了。在黑屋子裡,讓他離開一定的距離,看燈光映出的字母和數字。他出了這家醫院,又被送進特維爾大街的軍醫院裡去,因為他腦袋上的已經治好的傷突然又破裂了,有輕微的化膿現象。葛利高裡和加蘭紮告別的時候,問道:「咱們還能見面嗎?」

  「兩座山不會碰到一塊兒……」

  「好,霍霍爾,謝謝你,你使我懂得了很多道理。現在我是個有眼也能看的人啦,而且……是個兇狠的人啦!」

  「你回到團裡的時候——把這些話講給哥薩克們聽聽。」

  「好吧。」

  「要是有機會到切爾尼戈夫省的戈羅霍夫卡鎮的話——你就打聽鐵匠安德裡亞·加蘭紮,我很願意再看到你。再見吧,小夥子!」

  他們互相擁抱了。烏克蘭人的形象長久地留在葛利高裡的記憶裡——那僅剩下的一隻嚴厲的眼睛和灰臉頰上、嘴上的溫柔線條。

  葛利高裡在軍醫院裡住了十多天。他的心裡在滋長著一種還沒有形成的決心。加蘭紮的說教激起的憂憤使他仿惶不安。他很少和同房的病人說話,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帶著驚慌、疑惑的神情。醫院院長在接收葛利高裡入院時,匆匆地打量著他那非俄羅斯人的臉龐,結論為:「不安分的人。」

  最初幾天,葛利高裡一直在發燒,他躺在病床上,傾聽著耳朵裡的不停的嗡嗡聲。

  這期間,發生了一場風波:一位皇族的大人物,答應從沃羅涅什順便來軍醫院看看。從早晨起,接到這個消息的醫院裡的醫務人員,就都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忙活起來。給傷病員換了衣服;額外換了一次睡衣,把傷病員們折騰得苦不堪言,一位年輕的醫生甚至還要教給他們怎樣回答大人物的問話,跟他談話時候應該持什麼態度。這種慌恐情緒也傳染了傷病員:有些人早就不敢大聲說話了。中午時分,醫院大門口響起了汽車喇叭聲,接著,貴人照例在一群侍從人員的簇擁下走進了敞開的醫院大門(一個快活而又喜歡多嘴的傷兵事後有聲有色地對同伴們說,當這些貴賓走近大門時,儘管天氣格外晴朗,而且沒有風,可是醫院的紅十字旗卻突然拼命飄動起來,而且對面理髮店的牌匾上面的那個卷髮的、儀態優雅的男士,也好像在那裡直磕頭,或者是在行屈膝禮)。開始視察病房了。貴人提出了一些合乎他的身份和地位的愚蠢問題;傷員都按照年輕醫生的建議,把眼睛瞪得比在軍隊裡教給他們的還要大,回答說:「是,殿下」,或者:「不是,殿下」。院長忙著對傷員的答覆進行解釋,這時候,他就像條被叉注的蛇一樣搖擺著身體,即使從老遠看去,也令人很不舒服。這位皇族顯貴從一張病床走到另一張病床,賞賜給每個傷員一隻小聖像。衣著華麗的人群和濃烈的貴重香水氣味移動到葛利高裡跟前來了。他臉也沒有刮,瘦骨磷峋,兩眼紅腫,站在自己的床邊;瘦削的棕色顎骨輕微地顫動著,顯示出他內心的激動。

  「就是這幫傢伙,他們為了自己的歡樂,把我們從家裡趕出來,叫我們去送死。唉,這群壞蛋!該死的東西!混帳東西!他們就是在我們脊骨上咬得最凶的蝨子!……是不是就為了這個傢伙……我們的馬才去踐踏外國人的莊稼和殺死許多外國人呢?……而我自己則在莊稼茬子上爬行、喊叫,擔驚受怕呢?我們離鄉背井,在兵營裡受折磨……」他那一團激烈、混亂的思緒在腦袋裡翻滾。強烈的仇恨把他的嘴唇都扭歪了。「你看他們,個個都肥得流油。最好能把你們這些該死的東西送到戰場上去!叫你們騎上馬,扛起槍,叫蝨子把你們埋起來,叫你們吃臭麵包和生蛆的肉!……」

  葛利高裡的眼睛盯著那些油頭粉面的侍從軍官,然後把黯淡的目光停在那位皇族顯貴盡是皺囊的臉頰上。

  「他是頓河哥薩克,得過喬治十字章的英雄,」院長哈著腰,指了指葛利高裡說,那說話的聲調就像是他本人獲得了這枚十字章似的。

  「哪個鎮的?」皇親手裡捧著準備要贈送的聖像問道。

  「維申斯克,殿下。」

  「怎麼得的十字章啊?」

  顯貴的兩隻空洞的淺色眼睛裡流露出無聊和厭煩的神情。淺紅色的左眉毛熟練地抬起來——這使顯貴的臉給人的印象更為深刻。葛利高裡突然打了一個冷戰,胸中一陣陣輕微的刺痛;這種感覺是在衝鋒開始時常有的。他的嘴唇不禁扭歪了,顫抖不已。

  「請允許我……我必須去一下……非去不可,殿下……去小便……」葛利高裡搖晃了一下,就像被打傷了似的做了一個很大的手勢。指著床下說。

  顯貴的左眉毛倒豎了起來,拿著聖像的手伸到半路上停住了。他茫然不知所措地耷拉下肥厚鬆弛的嘴唇,轉向一位陪他訪問的白髮將軍,說了句英語。侍從人員中出現了一陣輕微的混亂:一個高身材、戴肩章的軍官,用戴著雪白手套的手揉了揉眼睛;另一個軍官低下了頭,第三個疑問地看了看第四個人的臉……白髮將軍恭敬地笑著,用英語向殿下稟報了些什麼,於是顯貴大度地把聖像塞到葛利高裡手裡,甚至還賜予他最高的恩典: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貴賓去後,葛利高裡趴到床上。他把腦袋埋在枕頭裡,顫動著肩膀,躺了幾分鐘;簡直弄不明白,他是在哭,還是在笑,但是他從床上站起來時,眼睛裡卻沒有一點淚痕,而且十分明朗。院長立刻把他叫到辦公室裡去。

  「你這個流氓!……」他手裡搓著顏色像脫毛的兔子皮一樣的長鬍子,張口罵道。

  「我不是流氓,壞蛋!」葛利高裡顫動著下垂的下顎骨,朝著醫生走過去,說道。「在前線上卻看不到您這號!」他控制住自己,已經很沉著地說道:「請您送我回家去!」

  醫生向後退著避開他,轉到寫字臺後邊去,語氣稍微緩和地說道:「送你走!見你的鬼去吧!」

  葛利高裡走出辦公室,忍不住微笑了,眼睛卻是瘋狂的。因為他在皇族顯貴面前表現的不可饒恕的行徑,醫院行政當局罰他三天不許吃飯。同病房的夥伴們和一個好心腸的、被小腸疝氣折磨著的廚子都送東西給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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