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他們放開馬小跑起來。小樹林邊上是一片密密層層的小白樺樹。小白樺樹叢後面,是一片發黃的、令人看了很不舒服的低矮。稀疏的小松樹林和被奧地利人的輜重車軋過的灌木叢。從右方遠處,傳來震地的大炮轟鳴聲,可是這裡,小白樺樹林邊,卻異常安靜。大地在吸吮著濃重的朝露,萎萎野草,已變成排紅,開滿了早秋的花朵,預示著即將來臨的衰亡。利斯特尼茨基在一棵小白樺樹邊停下來,用望遠鏡眺望著林外的小山崗。一隻蜜蜂展開翅膀,落在他的馬刀套的銅頭上。

  「胡塗蟲,」本丘克責怪蜜蜂的失策,惋惜地小聲說道。

  「您說什麼?」利斯特尼茨基拿開了望遠鏡。

  本丘克用眼睛看看蜜蜂,利斯特尼茨基笑了。

  「它釀的蜜一定也是苦的,您以為如何?」

  回答他的不是本丘克。機槍從遠處的一叢松樹後面,發出像喜鵲叫一樣的刺耳的呱呱聲,劃破了寂靜。子彈嗖嗖響著射向白樺樹林,一根被於彈打斷的樹枝在空中盤旋,飄搖,然後落到中尉坐騎馬鬃上。

  他們吆喝、鞭打著馬匹,奔回村子。奧地利人的機槍不停地在他們背後掃射。

  後來,利斯特尼茨基常常遇到志願兵本立克,而本丘克嚴厲的眼睛裡閃耀著的那種堅毅的光芒,總使他不勝驚訝,他感到驚訝,但是卻不能識破籠罩在這個外表如此純樸的人的臉上那烏雲似的、難於捉摸的深沉表情後面究竟隱藏著什麼。本丘克說話的口氣,也總好像沒有說完似的,堅毅的嘴角上,照例含著一絲微笑,仿佛總是故意繞開只有他一個人知曉的真理,在一條崎嶇的小道上走似的。他被調到了機槍隊。過了十多天(團隊得到了一天的休息機會),利斯特尼茨基在去找連長的路上追上了本丘克。他正頑皮地晃著左手腕子,走過一個燒過的板棚。

  「啊——啊,志願兵?」

  本丘克轉過頭來,一面舉手行禮,一面讓開道。

  「您上哪兒去?」利斯特尼茨基問道。

  「上隊長那兒去。」

  「那咱們大概是同路?」

  「大概是吧。」

  他們在毀於戰火的村莊的街道上默默地走了一會兒。在幾處倖存下一些車棚、馬廄的院子裡,有許多人在奔忙,一些騎馬的人走了過去,冒著熱氣的野戰廚車就停在街當中,等候領飯的哥薩克們排成長龍;頭頂上飄著悶人的潮氣。

  「喂,怎麼樣,在研究戰爭嗎、『利斯特尼茨基斜眼看了看稍微落在後面走著的本丘克,問道。

  「是的……在研究。」

  「戰後您打算幹什麼?」利斯特尼茨基看著志願兵毛烘烘的手,莫名其妙地問道。

  「有的人當然要自食其果,至於我……看看再說。」本丘克眯縫起眼睛說道。

  「應該怎樣理解您的話呢?」

  「中尉,」本丘克把眼睛眯得更細,解釋道。「有一句俗話您知道吧:『玩火者必自焚』,就是這樣。」

  「您頂好別打比喻,說清楚一點。」

  「已經夠清楚啦。再見吧,中尉,我要向左轉啦。」

  本丘克把毛烘烘的手指往哥薩克制帽檐上一碰,向左轉去。

  利斯特尼茨基聳聳肩,目送了他半天。

  「他是在故弄玄虛呢,還是僅僅是個脾氣古怪的人呢?」利斯特尼茨基走進連長的整齊的土屋,憤憤地猜度著。

  ======
  第十六章

  第三期應徵的哥薩克也和第二期應徵的哥薩克一同開往前方去了。頓河沿岸的市鎮和村莊一片荒涼,好像整個頓河流域的人都去割草和忙著收莊稼去了。

  這一年,頓河內的農忙季節卻是一片淒涼;死神把能於活的人都奪走了,披頭散髮的哥薩克女人在送別親人時,都像哭喪似的嚎陶大哭。「哦,我——的——親人哪!……你把我扔下,叫我依靠誰呀?……」

  親人們頭朝四面八方地倒在了戰場上,他們流盡了哥薩克的鮮血,眼睛直呆呆的,在大炮奏出的哀樂聲中,長眠,腐爛在奧地利、波蘭和普魯士的土地上……東風浩蕩,但也未必能把愛妻、慈母的哭聲送到他們耳邊。

  哥薩克的精華都背井離鄉,死於戰火、蝨子、恐怖和無法排遣的憂傷。

  一個晴朗的九月的日子,韃靼村的上空飄著一層薄薄的像蜘蛛網似的彩色豔麗煙雲。沒有血色的太陽像寡婦一樣苦笑著。萬里晴空,碧藍潔淨,猶如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驕矜的處女。頓河對岸的樹林染上一片憂鬱的黃色,白楊樹閃著黯淡的光輝,橡樹飄落著稀疏的、有花紋的葉子,只有赤楊依然碧綠喜人。它那頑強的生命力感染了目光銳利的喜鵲。

  就在這一天,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麥列霍夫收到了一封從野戰部隊寄來的信。信是杜妮亞什卡從郵局取回來的。郵政局長把信交給她的時候,還朝她鞠躬,搖晃著禿腦袋,卑躬屈節地攤開兩手,哀求說:「請您看在上帝的面上,原諒我吧。我把信拆開啦。請告訴您爸爸:就說菲爾斯·西多羅維奇,如此這般把信拆開啦。就說,他急於要知道有關戰爭的消息,急於要知道那裡的情形……務必請您原諒,就這樣告訴您爸爸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並請他也原諒我。」

  他有點兒反常,神色慌張,還把杜妮亞什卡一直送出來,也不顧他的鼻于上濺滿了墨水。

  「您們在家裡……不要責備我,上帝保佑……因為咱們都是老相識了,我才……」他跟在杜妮亞什卡身後嘟噥著,還不斷地鞠躬,這一切使她感到一種預兆,仿佛被震了一下似的。

  她非常激動地回到家裡,半天也沒能把信從懷裡掏出來。

  「快點,你呀!……」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喊道,不停地捋著直哆嗦的大鬍子。

  杜妮亞什卡往外掏著信封,急急忙忙地說道:「郵政局長說,他由於感到興趣所以已經拆開看過,他說,請爸爸您別生他的氣。」

  「見他的鬼去吧!是葛利什卡寫來的嗎?」老頭子呼哧呼哧地對杜妮亞什卡的臉喘著氣,緊張地問道。「一定是葛利高裡寫來的吧?莫非是彼得羅寫來的?」

  「好爸爸,不是……是別人的筆跡。」

  「你念念吧,別叫人心急啦!」伊莉妮奇娜喊叫道,她艱難地挪動到長板凳跟前(她的腿腫了,走起路來,兩條腿半天才移動一下,就像是踏著小輪子滾似的)。

  娜塔莉亞氣喘吁吁地從院子裡跑了進來,她的兩隻胳膊緊壓住胸前,歪著傷殘難看的脖子,站在爐坑旁邊。她嘴唇上的微笑像太陽的光斑一樣在顫動,她盼著葛利高裡的問候,哪怕是順便,哪怕是稍微有一兩句提到她也好,也算是對她像狗似的馴順和忠誠的一點報酬。

  「達麗亞在哪兒呀?」老太婆小聲嘟噥道。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