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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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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說啦!」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大喊了一聲(他氣得眼睛都瞪圓了),然後對杜妮亞什卡說道:「念吧!」 「我謹通知閣下……」杜妮亞什卡開始念道,但是突然哆嗦著從板凳上滑下來,不成聲地喊道:「爸爸!親愛的爸爸!……哦,媽媽!咱們的葛利沙!……哦喲!……葛利沙……陣亡啦!」 一隻花條的黃蜂鑽進枯萎的洋繡球葉子裡,嗡嗡叫著,往窗戶上直撞母雞在院子裡安詳地咯咯噠地叫著,從敞著的門外傳來遠處孩子們銀鈴般的笑聲。 娜塔莉亞的臉在痙攣,但是剛才掛在嘴角上的顫抖的微笑還沒來得及消失。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正要站起身來,中風似地仰著腦袋,狂亂地、困惑不解地看著在痙攣著亂爬的杜妮亞什卡。 「我謹通知閣下,您的兒子,第十二頓河哥薩克團的哥薩克,葛利高裡·潘苔萊耶維奇·麥列霍夫,于本年九月十六日夜,在卡緬卡一斯特魯米洛沃城下戰役中陣亡。您的兒子的英勇犧牲可聊以慰藉您的不可彌補的損失。您的兒子的遺物將轉交給他的親哥哥彼得羅·麥列霍夫。馬匹則仍留在團裡。 第四連連長上尉波爾科夫尼科夫。 野戰軍,一九一四年九月十八日。」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自從收到葛利高裡陣亡的通知以後,好像一下子就變得憔悴不堪了。親人們眼看著他一天一天地衰老下去。痛苦的結局不可避免地降臨到他頭上:記憶衰退,頭腦也胡塗了。駝著背,臉色像生鐵一樣黑,在宅院裡打轉轉兒;眼睛裡患熱病似的油晃晃的光芒道出了他心靈上的混亂不安。 他親自把連長寄來的信藏在神龕下面,有時一天好幾次跑到門洞裡,用手指頭招呼杜妮亞什卡。 「到我這兒來!」 她走了出來。 「把寫著葛利高裡事的信拿來。念給我聽!」他命令說,不時擔心地瞅瞅內室的門,而伊莉妮奇娜正在那扇門裡受著無時無刻的哀思的折磨。「你小聲念,就像自言自語一樣,」他狡檜地擠擠眼,全身縮成一團,眼望著門說,「小聲念,不要叫母親聽見……真糟……」 杜妮亞什卡含著眼淚,念完了第一句,總是蹲著聽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舉起像馬蹄子似的大黑手掌喝道:「不用念啦!下面的話我都知道……拿去放在神龕下面……你輕點兒……要是叫母親聽見……」他又恐嚇地擠了擠眼,全身蜷縮起來,就像火烤著的樹皮一樣。 他的頭髮一圈一圈地白了,很快就滿頭都是耀眼的白頭發了。大胡於裡也出現了一絲絲的銀須。他變得非常貪吃,而且吃得很多,狼吞虎嚥。 在舉喪後的第九天上,又為追悼陣亡的葛利高裡邀請威薩裡昂神甫和親友,舉行了家宴。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吃得很快,而且是拼命地吃。大鬍子上掛著一串串的麵條。伊莉妮奇娜最近這幾大總是心驚膽戰地瞅著他,看到這種情況,就哭起來:「老爺子!你這是怎麼啦?……」 「怎麼啦?」老頭子慌張起來,從彩釉的瓷湯盤上抬起混濁的眼睛問道。 伊莉妮奇娜無可奈何地搖了搖手,用繡花手絹擦著眼睛扭過頭去。 「爸爸,看您,就像三天沒吃飯似的!」達麗亞瞪起眼睛恨恨地說道。 「我吃得……啊,對……對……對……我再不那樣啦……」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弄得很窘。不知所措地環顧了一下四座的人,吧嗒了幾下嘴唇就不出聲了。他皺著眉頭,連別人的問話,也不回答。 「打起精神來,普羅珂菲奇。怎麼你一下于就成這個樣子?」飯後,威薩裡昂神甫鼓勵他說:「兒于的死是神聖的,老頭子,你別惹上帝生氣吧。他為沙皇和祖國戴上荊冠,可是你……這簡直是罪過,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罪過……上帝是不會饒恕的!」 「我是這樣呀,神甫……不用您說,也是精神十足的呀、他『英勇犧牲』,連長的信上是這樣寫的。」 老頭子親過神甫的手,扒到門框上,從接到兒子的陣亡通知以後第一次哭起來,全身劇烈地抽搐著。 從這一天起,他控制住了自己,精神上也恢復正常了。 家裡的每一個人都在各自不同地舔著自己的傷口。 娜塔莉亞聽杜妮亞什卡念完葛利高裡犧牲的通知後,就跑到院子裡去。「自殺吧!現在一切都完啦!快點吧!」這個念頭像火似地在燒她,驅使她。娜塔莉亞在達麗亞的手上掙扎著,快意地昏迷過去,但願離開那恢復知覺的時刻,離開那嚴峻地使她重又意識到已經降臨的災難的時刻,越遠越好。她昏迷了一星期,重返人世時,已經變成另一個人了,不言不語,被不祥的虛弱症吞噬著……一個看不見的鬼魂來到了麥列霍夫家。 ====== 第十七章 麥列霍夫家在獲悉葛利高裡陣亡後的第十二天,同時收到了彼得羅兩封信。杜妮亞什卡在郵政局裡就把兩封信都看了,——她忽而像一根被旋風吹著的小草一樣,往家裡飛跑,忽而又搖晃著撲到籬笆上喘口氣兒。她在村子裡引起了一陣驚慌,也給家裡帶回巨大的震動。 「葛利沙還活著哪!……我們的親人還活著哪!……」離家門還老遠她就哭泣號叫著。「彼得羅寫信來啦!……葛利沙是受了傷;沒有死!……活著哪,活著哪! 彼得羅在九月二十日的信裡寫道: 你們好,親愛的父親和母親。我告訴你們,咱家的葛利什卡的小命兒差一點見閻王,上帝保佑現在他還活著,而且很健壯,因此我們也希望上帝保佑你們健康和平安。他們那個團參加了卡緬卡——斯特魯米洛沃城下的戰役,衝鋒的時候,葛利高裡同排的哥薩克們看見他被匈牙利驃騎兵用重劍砍傷,葛利高裡從馬上跌了下來,以後我們就一點消息也不知道了,不管怎樣向他們打聽,他們再也不能告訴我什麼消息了。後來我才從米什卡·科舍沃伊那兒聽說,——米什卡是到我們團裡來聯絡的,——葛利高裡受傳後,一直躺到夜間。蘇醒過來以後就往回爬。他看著星星,確定方嚮往回爬時,遇到我們的一個受傷的軍官、這個受傷的軍官是龍騎兵團的中校,炮彈打傷了池的肚子和腿。葛利高裡就背著他,爬了六俄裡。因此他受到了嘉獎——獎給他一枚喬治十字章,並晉升他做了下士。這太好啦!葛利什卡的傷並不重,敵人的重劍砍在池的腦袋上,削掉了一塊皮;他從馬上跌了下來,就昏了過去。米什卡說,他馬上就要歸隊了。請你們原諒,我寫得這樣潦草。我是在馬上寫的,搖晃得厲害。 第二封信裡,彼得羅請求給他寄點「故鄉頓河自家果園」裡的櫻桃於去,還請求不要忘記常常寫信;同時在信上罵了葛利高裡一頓,因為他聽哥薩克們說,葛利高裡把馬照料得很不好,所以使他,彼得羅,很生氣,因為那匹棗紅馬是他彼得羅的,是他自己的馬,是純種良馬;他請求父親給葛利高裡寫封信說說。 「我已經請哥薩克帶話給他,如果他不像愛護自己的馬一樣,好好照料那匹馬的話,等我們見面的時候,我就把他的嘴巴子打出血來,別看他現在已經是個掛十字章的人。」彼得羅這樣寫道,接著就是無數的問候,從這揉皺的。雨水淋濕過的信的字裡行間,可以感覺到深深的憂傷。看得出,彼得羅在前線也並不舒服…… 幸福得發了昏的潘苦菜·普羅珂菲耶維奇叫人看著真有點兒心酸;他把兩封信都搶過去,帶著它們一瘸一踮地在村子裡走東竄西,抓住識字的人,就逼著人家念,——不,他並不是為了念給自己聽,老頭子是要把這晚來的喜訊向全村誇耀一番。 「啊哈!你看,我的葛利什卡怎麼樣?啊!」當念信的人結結巴巴地念著揉皺的信,念到彼得羅描寫葛利高裡立功的地方,就是他背著受傷的中校爬了六俄裡的地方,他就舉起一隻他那馬蹄子似的大黑手巴掌,這樣問道。 「這是咱們全村得到的第一枚十字勳章。」老頭子自豪地說,接著就生怕失落似地趕緊把信收回來,藏到皺巴巴的制帽裡子裡,又找別的識字的人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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