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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穿著軍大衣還覺得有點涼。團隊在田地裡走了很久,已經過了一小時,從團部跑來一個軍官,把命令傳達給團長。我們的老頭子用不滿的聲調下達了命令,於是團隊就來了一個直角大轉彎,開進樹林子裡去。我們變成排縱隊,擠在狹窄的林間小路上。戰鬥正在我們左方的什麼地方進行。德國的炮兵在進行炮擊。從炮聲判斷,大炮的門數相當可觀。爆炸聲震天動地;好像我們頭頂散發著香氣的松針正在燃燒。日出之前,我們只是這炮轟的聽眾。後來響起了有氣無力、非常可憐的于巴巴的「烏拉」聲,——接著是一陣劃破寂靜的清脆的機槍掃射聲。這時我萬念叢生;但是我惟一能像圖畫似的清楚明確想像的,——就是排成散兵線進攻的我們步兵戰士的各種各樣的臉譜。

  我仿佛看到了那些戴著像多層薄餅似的保護色軍帽、穿著笨重的不到膝蓋的步兵皮靴的笨拙的灰色人形,在秋天的土地上亂踏著;聽到了德國機槍在把這些汗流滿面的活人變成了死屍時的嘎嘎笑聲。兩個團被擊潰,士兵們扔掉武器向後竄逃。一個德國膘騎兵團緊迫在他們身後。我們位於他們的側翼,距離三百沙繩,甚至不到三百沙繩。一聲令下,我們立刻擺好了陣勢。我只聽見了一句冷冷的、沉甸甸的像馬嚼環似的命令:「前——進!」於是我們飛馳前去。我的馬的耳朵緊緊地抿在一起,好像就是用手也難以把它們分開。我不時回頭看看——團長和兩個軍官就在我身後。現在我看到了那條界限,生與死的界限。這就是那偉大的瘋狂的瞬間!

  德國膘騎兵的隊伍混亂了,潰退了。我眼看著切爾涅佐夫中尉砍死了一個德國膘騎兵。還看見六連的一個哥薩克在窮追德國人,發瘋似的在砍他的馬。亂刀之下,馬皮橫飛,宛如一塊塊的破布……不,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叫不出名字來的!戰鬥結束回來的時候,我看見了切爾涅佐夫臉上的表情——聚精會神,沉著愉快——仿佛是坐在牌桌上玩撲烈費蘭斯牌,哪裡像個騎在馬上剛砍死過人的樣子。切爾涅佐夫中尉一定會大有出息。他非常能幹!

  九月四日

  我們在休整。第二軍的第四師正開赴前線。我們駐紮在科貝林諾鎮。今天早上,第十一騎兵師的隊伍和烏拉爾的哥薩克,強行軍開過市鎮。西方的戰鬥正酣,炮聲隆隆。飯後,我到後方醫院去。正好有輛運傷兵的大車駛來。幾個戰地護士正在笑著卸一輛四輪馬車。我走過去,看見一個麻臉的高個子步兵,不斷呻吟著,笑著,由護士攙扶著走下車來。他朝我喊道:「你瞧,哥薩克小傢伙,他們像炒爆豆似地朝我的屁股打來。中了四顆榴霰彈。」衛生員問道:「炮彈是在你身後爆炸的嗎?」「是在身後,我是倒退著向敵人進攻的呀。」從小土房裡走出一個女護士。我瞅了她一眼,渾身哆嗦了一下,我急忙靠在大車上。她太像伊麗莎白啦。也是那樣的眼睛,臉盤,鼻子,頭髮。就連聲音也像。也許這只是我的想像吧?現在我大概會覺得任何一個女人都很像她。

  九月五日

  馬拴在系馬樁上喂了一晝夜,現在我們又要開赴前線了。我已經疲憊不堪。號兵吹起上馬號。此時此刻,向誰開槍,我都高興!……

  連長派葛利高裡·麥列霍夫到團部去聯絡。路過不久前發生過戰鬥的地方,葛利高裡看見公路邊上有個被打死的哥薩克。淡黃色頭髮的腦袋緊貼在馬蹄踏碎的公路碎石子躺在那裡。葛利高裡跳下馬,捂住鼻子(從死人身上散發刺鼻的惡臭),搜了搜他身上。在褲子口袋裡發現了這個小筆記本、半截化學鉛筆和一個錢包。他摘下死人身上的子彈盒,匆忙朝那慘白、濕漉漉的、已經開始腐爛的臉瞥了一眼。太陽穴和鼻樑都潮乎乎的發黴變黑、長毛了,前額上,凝神呆思的斜紋裡落滿了黑色的塵土。

  葛利高裡用一條從死者口袋裡找到的麻紗手絹蓋上他的臉,便向團部馳去,不時回頭看看。在團部裡他把這個小本子交給了團部的文書們,於是他們就擠在一起一面讀著這本日記,一面嘲笑它的主人短促的一生及其對人世的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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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第十一騎兵師攻克列什紐夫後,且戰且走,經斯坦尼斯拉夫奇克、拉濟維洛夫、布羅迪等地,於八月十五日來到卡緬卡一斯特魯米洛沃城下,擺開了陣勢。大部隊從後面開來,大量的步兵隊伍在往重要的戰略地帶集結,各級指揮部和輜重隊都擁擠在鐵路樞紐站上。一條吞噬千萬人生命的戰線從波羅的海伸延開去。在各級指揮部裡制訂著大規模進攻計劃,將軍們在辛勤地研究地圖,傳令兵在奔馳傳送戰鬥命令,千千萬萬的士兵在走向死亡……

  根據偵察兵報告,敵人的一支強大騎兵部隊正在向城市移動。在大道旁的小樹林裡已經發生了多次衝突,哥薩克偵察隊和敵人的偵察兵發生過遭遇戰。

  麥列霍夫·葛利高裡自從和哥哥分別以後,在全部行軍的日於裡,一直想了結自己的痛苦思慮,恢復原先的平靜心境,但是卻找不到精神支柱。最近到達的幾個補充連裡,有些第三期徵召的哥薩克分配到本團來了。其中有個卡贊斯克鎮的哥薩克——阿列克謝·烏留平——編到葛利高裡所在的排裡。烏留平個子很高,背微駝,下顎骨特別突出,留著像加爾梅克人的小辮子似的鬍子;他那快活而勇敢的眼睛總是在笑,雖然年紀並不大,可是已經禿頂了,只是在疙疙瘩瘩光禿的頭蓋骨邊上生著些稀疏的淡褐色細發。從第一天起,哥薩克們就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鍋圈兒」。團隊在布羅迪戰役後休整了一晝夜。葛利高裡和「鍋圈兒」住在同一間小土房子裡。他們交談起來。

  「麥列霍夫,你半死不活的像剛脫了皮似的。」

  「怎麼半死不活的?」葛利高裡皺著眉問。

  「萎靡不振,像個病人,」「鍋圈兒」解釋道。

  他們把馬拴在樁於上喂著,靠在長滿青苔的糟朽的板柵欄上抽煙。膘騎兵排成四路縱隊從街上走過,板柵欄下面還橫著許多沒有掩埋的屍體(追擊奧地利人的時候,在城郊的街道上發生過戰鬥),焚毀的猶太教堂的廢墟裡還在冒著縷縷的油煙。在這晚霞似火,美妙如畫的時刻,城市呈現出一片戰火洗禮後的死寂、荒涼景象。

  「我很健康,」葛利高裡看也不看「鍋圈兒」,嘩了一口說。

  「你撒謊!我看得出來。」

  「你看出什麼來啦?」

  「你害怕吧,響鼻鬼?怕死吧?」

  「你是個傻蛋,」葛利高裡皺著眉頭,看著手指甲,蔑視地說道。

  「告訴我:你殺過人了嗎?」「鍋圈兒」目光逼人地看著葛利高裡的臉,一字一字地問道:「殺過。怎麼樣?」

  「你心裡難過嗎?」

  「難過?」葛利高裡苦笑一聲。

  「鍋圈兒」從刀鞘裡拔出馬刀。

  「你願意嗎,我可以立刻就把你的腦袋砍下來?」

  「然後呢?」

  「砍了你,我連哼也不哼一聲,——我毫不憐惜!」「鍋圈兒」的眼睛雖然在笑,但是葛利高裡從他的聲音,從他的鼻孔狂抖的樣子可以看出,他的話是認真的。

  「你簡直是個野蠻人,怪人,」葛利高裡仔細地打量著「鍋圈兒」的瞼說道。

  「你的心太軟啦。你見過巴克拉諾夫劈刺法嗎?你看著!」

  「鍋圈兒」選了一棵長在小花園裡的老樺樹,駝著背,眼睛直盯著那棵樹走去。他那兩隻筋肉隆起、手腕特別粗的長胳膊一動不動地下垂著。

  「你看著!」

  他慢慢地舉起馬刀,向下蹲去,忽然用驚人的力量,斜砍過去。樺樹被從離樹根約兩俄尺的地方攔腰砍斷,樹枝撞到已經沒有玻璃的窗框上,擦著屋牆,倒了下來。

  「看見了嗎?好好學吧。曾經有過一位姓巴克拉諾夫的將軍,聽說過嗎?他有一把馬刀,刀背裡灌有水銀,掄起來很重,可是砍下去——馬都能砍成兩截,多厲害!」

  葛利高裡好久沒能學會這種複雜的劈刺技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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