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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八月十三日

  有的地方,田裡還有未收割的莊稼。小上崗上有很多肥大的土撥鼠,很像廉價石印照片上英雄科濟馬·克留奇科夫的長矛上挑著的德國人。我生活過了,享受過了,攻讀過數學和其他等等的高等科學,從來沒有想到我會成為這樣一個「沙文主義者」。將來我編進團隊,一定要和哥薩克們好好談談。

  八月二十二日

  在一個車站上,我看見了第一批俘虜。一個身材勻稱、像運動員似的奧地利軍官,被押向車站來,兩個在月臺上散步的姑娘朝他笑了笑。他一面走著,一面很熟練地向她們鞠躬,並報以飛吻。

  儘管已經成了俘虜,但是臉仍然刮得很光,也沒忘了向女人獻殷勤,黃皮綁腿擦得鋥亮。我目送著他:一個漂亮的小夥子,和藹可親。遇上這樣的敵人——怎麼也舉不起馬刀。

  八月二十四日

  難民,難民,難民……所有的軌道上都停滿了載著難民和步兵的列車。

  開來第一列救護列車,停站的時候,從車廂裡跳下一個年輕的步兵。臉上紮著繃帶。我們交談了一會兒。他是被榴霰彈炸傷的。這傢伙高興得要命。大概用不著再服兵役啦。炸壞了一隻眼,他還笑呢。

  八月二十七日

  我來到了自己的團。團長是一個可愛的小老頭兒。是個頓河下游的哥薩克。這兒已經聞到了血腥味兒。聽說後天就要上火線。我們三連三排——都是康斯坦丁諾夫斯克鎮的哥薩克,都是些粗魯的小夥子。只有一個愛說笑話和唱歌。

  八月二十八日

  我們正開赴火線。今天那邊轟隆響得特別厲害。仿佛是大雨將至,天邊雷聲隆隆。我聞了聞:是不是有陰雨的氣味?但是天晴得像緞子一樣,萬里無雲。

  昨天我的馬瘸了,因為腿在軍用廚車的輪子上碰傷了。一切都是那麼新奇、有趣,我簡直不知道該寫什麼了。

  八月三十日

  昨天沒有工夫寫。現在我騎在馬上寫。搖搖晃晃,鉛筆畫出的字是那麼難看。奇特。我們三個人一同拿著草繩去割草。

  現在弟兄們正在捆草,我趴在地上「補記」昨天發生的事情。昨天司務長托洛孔尼科夫派我們六個人去偵察(他蔑視地稱我為「大學生」:「喂,大學生,你的馬掌要掉啦,難道你沒有看見嗎?」)。我們走過一個燒毀殆半的市鎮。天氣酷熱。人馬都大汗淋漓。哥薩克們在夏天還要穿呢褲子,真是糟糕得很。在小鎮外的壕溝裡,我看到了第一個被殺死的人。一個德國人。膝蓋以下都耷拉在壕溝裡,仰面躺在那裡。一隻手壓在背下。另外一隻手裡握著一個步槍彈梭。身邊卻沒有步槍。這給我留下了可怕的印象。現在一想起來,就有一股涼氣順肩膀爬……他的姿勢仿佛他垂腿坐到溝邊,然後就仰臥休息。灰色的軍服,鋼盔。可以看到像花瓣一樣薄薄的皮裡子,就像為了不使煙草灑出來的包煙紙一樣。這第一個印象就把我嚇呆了,連臉是什麼樣子都記不清楚了。只看見一群在他那枯黃的額角上和眯縫著的、沒有任何表情的眼睛上爬的大黃螞蟻。哥薩克們從他旁邊走過的時候都畫十字。我看了看從軍服右方滲出的一片血跡。子彈是從右肋穿過的。走過他身旁的時候,又看見了子彈從左面鑽出的地方,——也有一塊血跡,地上流的血更多,軍服也都碎成了片。

  我渾身哆嗦著,從他旁邊走過去,事情就是這樣……

  綽號叫「逗樂兒」的中士,想要使我們的低落的情緒振作起來,便講起偎褻的故事來,可是他的嘴唇卻在顫抖……

  離開小鎮半俄裡路地方——有一堵燒毀的工廠的牆壁,牆是紅磚砌的,上端已經被煙熏黑。我們害怕沿著大路直走,因為廢墟就在路邊,我們決定繞著它走,我們剛離開大路,這時候就從那裡向我們開起槍來。真是太丟臉啦,第一聲槍響,我就嚇得差點兒從馬上摔下來。我抓住鞍頭,不由自主地彎下身子,拉住馬韁繩。我們從那條橫著德國人屍體的壕溝旁邊馳過,向小鎮跑去,直到市鎮已經落在後面,大家才清醒過來。然後我們又折了回去。下了馬。留兩個人看守馬匹,我們四個人就向鎮邊上的那道壕溝走去。彎著腰在溝底走。老遠我就看到那個被打死的德國兵穿著短筒黃皮靴,從膝部彎下來的兩條腿。我憋著氣從死屍旁邊走過,就像從一個睡著的人的身旁走過,怕驚醒他似的。他身下是一片被壓倒的濕潤的青草……

  我們在壕溝裡臥倒,幾分鐘後,從焚毀的工廠廢墟後面,魚貫馳出了九個德國槍騎兵……我是從他們的軍服上辨認出來的。他們的軍官跑出了幾步,用難聽的喉音喊了句什麼話,於是他們這一隊人就向我們這個方向馳來。弟兄們叫我去幫他們捆草。我走過去。

  八月三十日

  我想把我第一次朝人開槍的情況全都告訴你。這是在德國槍騎兵向我們跑來的時候發生的(他們的灰綠色軍服、閃閃發光的漏斗形高筒軍帽,系著小旗晃動的長矛,現在依稀在我的眼前浮動)。

  槍騎兵騎的都是深褐色的馬。不知道為什麼我把視線移到壕溝的土背上,看到了一個不大的碧綠色甲蟲。我眼看著它變得越來越大,大得嚇人。它搖動著草莖,像個巨人似的,向我的胳膊肘爬過來,——我正把兩肘撐在壕溝邊於硬的大粒黃土上,——順著我的保護色軍便服袖子向上爬,迅速地爬到步槍上,又從槍筒爬到皮帶上。我在注視著甲蟲的旅行,這時聽到中士「逗樂兒」撕破嗓子喊道:「開槍呀,您怎麼啦?!」

  我把胳膊肘放穩,眯縫起左眼,我覺得我的心膨脹起來,也變得像那個碧綠的甲蟲那樣大。準星在瞄準器方框裡的灰綠色軍服背景上哆嗦著。「逗樂兒」在我身旁開了一槍。我扳了一下扳機,就聽見了我的槍彈飛出去的噬噬聲。大概是我瞄得太低了,子彈反跳了幾下,在土堆上掀起了一股塵埃。這是我第一次朝人開槍。我沒有瞄準,又盲目地放了一梭子子彈。我最後一次扳動槍栓,只聽見喀嚎響了一下,我忘記已經沒有子彈了,直到這時候我才看了看德國人。他們仍然那麼整齊地向後跑去。軍官跑在最後。他們一共九個人。我看見了軍官的深褐色馬的身影和槍騎兵高筒軍帽金晃晃的帽尖。

  九月二日

  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裡,有一段描寫兩軍對陣中的界限的文字——仿佛就是生與死的未知界限。尼古拉·羅斯托夫所在的那個騎兵連開始衝鋒了,於是羅斯托夫就有意識地在確定著這條界限。我今天特別清楚地記起了小說的這一段,因為我們今天黎明向德國驃騎兵進行了衝鋒……從早晨起,他們的部隊就在強大的炮兵支援下,進攻我們的步兵。我看到我們的步兵戰士——大概是第二四一和第二七三步兵團,——驚慌逃竄的情景。因為他們兩個團曾在沒有炮兵掩護的情況下發動過一次進攻,被敵人的炮火擊退,約三分之一的部隊被殲,所以他們現在已經毫無鬥志。德國驃騎兵正在追擊我們的步兵。所以隱蔽在林中小道上作預備隊的我們團這時候奉命投入戰鬥。我記得事情是這樣的。淩晨兩點多鐘我們從特維什奇村出發。黎明前的黑暗顯得特別濃重。松針和燕麥散發著誘人的芳香。團隊以連為單位在行進。從村路上向左轉,踏著麥田走去。馬一面走一面打響鼻,馬蹄踏落燕麥上的大顆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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