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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你很有氣力,可是劈刺起來簡直是個笨蛋。應該這樣,」「鍋圈兒」教導說,他的馬刀斜著向目標砍去,力大千鈞。

  「砍人要勇敢才成。人,柔軟得很,像麵團一樣,」「鍋圈兒」眉開眼笑地教導他說。

  「你不要去想這想那。你是哥薩克,你的天職——就是砍殺,別的全不用問,打仗殺敵,這是神聖的功業。你每殺一個人,上帝就寬恕你的一樁罪過,就像殺死一條毒蛇一樣。至於牲口——牛啦,或者別的什麼啦,——沒有必要是不能宰的,可是人,你就只管殺吧。人這東西,壞透啦……是妖孽,留在人世,也是禍害,就像毒蘑菇一樣。」

  對於葛利高裡的反駁他只是皺皺眉頭,一聲也不吭。

  葛利高裡驚奇地發現,所有的馬都莫名其妙地怕「鍋圈兒」。

  當他走近馬樁的時候,馬都抿起耳朵,擠到一起,仿佛走過來的不是人,而是野獸。有一次,在斯坦克斯拉夫奇克附近,連隊在森林和沼澤地帶發起進攻,全體哥薩克都要下馬步行。看馬的人要把馬匹牽到低窪地方去隱蔽起來。「鍋圈兒」也被派去看馬,但是他斬釘截鐵地拒絕了。

  「烏留平,狗崽子,你怎麼就特殊?為什麼你不去看馬?」本排的下士向他大發脾氣。

  「馬見我都驚怕,真的!」「鍋圈兒」照樣眼裡含笑,申辯說。

  他從來沒有看守過馬,對自己的馬卻很愛護,關懷備至,但是葛利高裡總看到:只要主人一走到馬身邊,雖然照例雙手按在馬胯上動也不動,——馬背卻顫抖起來;馬顯得驚恐不安。

  「你說說,大善人,為什麼馬都怕你?」有一回葛利高裡問他。

  「誰知道它們是怎麼回事兒。」「鍋圈兒」聳了聳肩膀。「其實,我是很愛惜它們的。」

  「醉漢,馬一聞就知道,所以怕他們,可是你,並不是醉漢呀。」

  「我是硬心腸,它們聞得出。」

  「你是狼心腸,也許你根本就沒有心腸,上帝只把一塊小石頭當心腸給你放進去啦。」

  「也許是吧,」「鍋圈兒」高興地同意說。

  在卡緬卡一斯特魯米洛沃市城郊,第三排的全排都跟著排長去進行偵察:前一天,一個捷克的逃兵向司令部報告了奧地利軍隊的部署並可能在戈羅什——斯塔文茨基一帶發起反攻的情況;因此需要對敵軍運動時可能經過的道路進行經常的監視;為此,排長派了四個哥薩克,由排裡的一個下士率領,留守在樹林邊上,自己則帶著其餘的人向小山後面聳立著瓦屋頂的居民新村走去。

  葛利高裡·麥列霍夫、下士和幾個青年哥薩克——西蘭季耶夫、「鍋圈兒」和米什卡·科舍沃伊都留在樹林邊上,一座尖頂的古老小教堂附近,教堂頂上有一個生了鏽的塑有耶穌受難像的鐵十字架。

  「下馬吧,弟兄們,」下士命令說。「科舍沃伊,你把馬都牽到這些松樹後面去,——是的庫到這些松樹後面,越茂密的地方越好。」

  哥薩克們躺在一棵斷折。枯乾的松樹下面抽煙;下土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望遠鏡。離他們有十步遠的地方,一片沒有收割、麥粒已經脫落的黑麥在隨風翻滾。被風吹空的麥穗彎下頭,在悲傷地沙沙哭泣。哥薩克們躺了有半個鐘頭,懶洋洋地交談著。城市右面稍遠的地方,大炮在不斷地轟鳴。葛利高裡爬到麥地邊,折了些子粒飽滿的麥穗,揉搓了一下,便嚼起熟透的硬麥粒。

  「好像是奧地利人!」下士低聲喊道。

  「在哪兒?」西蘭季耶夫精神抖擻地問道。

  「你瞧,從樹林子裡出來的。你朝右邊一點兒看!」

  一夥騎馬的人從遠處的小樹林裡走了出來。他們又停住,打量著有一帶伸向遠處的叢林的田野,然後就朝著哥薩克們這個方向走過來了。

  「麥列霍夫!」下士喚了他一聲。

  葛利高裡爬回松樹旁邊。

  「放他們走近一點,就用排槍齊射。弟兄們,把槍準備好!」下士急不可待地小聲說道。

  騎馬的人向右轉去,漫步走著。四個人都屏息無聲地伏在松樹下面。

  「……哎喲哇,伍長!」風送來一個青年人的聲音。

  葛利高裡稍微抬起腦袋,看見有六個匈牙利驟騎兵,穿著鑲繡絛的漂亮的軍裝,擠在一起走著。前面的一個騎著鐵青色的高頭大馬,手裡端著馬槍,嘿嘿地笑著。

  「開槍!」下士小聲說。

  「啪——啪——啪!」齊射了一排槍。

  「啪——啪——啪——啪啪!」背後響起了回聲。

  「你們在幹什麼呀?」科舍沃伊驚駭地在松樹後面喊道,然後又對馬匹喊道:「籲,該死的東西!你瘋啦?呸,媽的!」他的喊聲顯得出奇地響亮。

  匈牙利膘騎兵化為散兵線,在麥地裡飛奔。騎肥壯的鐵青馬,原先走在前面的那個膘騎兵在向空中射擊。落在最後的一個,伏在馬脖子上,左手拿著軍帽,不斷地回頭張望。

  「鍋圈兒」頭一個跳起來,向前沖去,他手裡端著步槍,在黑麥地裡亂踏著。前面,約一百沙繩遠的地方,一匹摔倒的馬正在一面尥蹶子,一面倒動腿,馬旁邊站著一個沒有戴帽於的匈牙利膘騎兵,正在揉著跌傷的膝蓋。還離得很遠,他就在亂喊些什麼,並且把兩手舉了起來,不斷回頭看著已經遠遁去的同伴。

  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直到「鍋圈兒」把俘虜帶到松樹前,葛利高裡才明白過來。

  「解下來,勇士!」「鍋圈兒」粗暴地把重劍朝自己這邊一拉,喊道。

  俘虜驚慌地笑了笑,就忙亂起來。他甘心情願地解著皮帶,但是他的兩隻手直哆嗦,怎麼也解不開皮帶扣環。葛利高裡小心地幫他解下來,於是這個腰騎兵——一個身材高大、兩頰鼓脹的年輕小夥子,留著兩撇山羊鬍子,就像是貼在刮得光光的上嘴唇角上一樣,——感謝地朝他笑著,點起頭來。他好像很慶倖自己能不死在刀槍之下,他一面打量著哥薩克,一面在衣袋裡摸索著,掏出一個皮煙荷包,也不知道嘟噥了些什麼,做著請大家抽煙的手勢。

  「他要請客啦,」下士笑著說,自己已經在口袋裡摸煙紙了。

  「嘗嘗外國煙吧,」西蘭季耶夫哈哈笑道。

  哥薩克們卷好煙,抽了起來。黑色的煙斗煙葉的勁頭很大,直沖腦子。

  「他的槍呢?」下士拼命抽著煙,問道。

  「在這兒,」「鍋圈兒」指了指自己背上繞著的一條密針縫紉的黃皮帶說。

  「應該把他送到連部去。司令部一定非常需要『舌頭』。誰押送他去呀,弟兄們?」下士被煙嗆得咳嗽著,用黯淡的眼睛打量著哥薩克們問道。

  「我去,」「鍋圈兒」應聲答道。

  「好,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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