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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五月二十二日

  我正過著蜜月生活。蜜月情緒今天蒙上了一層陰影:麗莎要我換換內衣。的確,我內衣舊得太不像樣子了。可是錢,錢……我們過日子花費的是我的錢,而我那點兒錢本來就少得可憐。只好找點兒工作幹了。五月二十四日今天我決定給自己買內衣,但是麗莎卻使我花了一筆意想不到的錢。她非要到高級餐館裡去吃一頓不可,還要買一雙絲襪。飯吃了,襪子也買了,但是我陷入絕望:我的內衣呢,也飛了!五月二十七日她正在把我吸於。我已經枯萎得像棵光禿禿的向日葵稈子。這哪兒是個娘兒們,簡直是烈火。六月二日今天我們九點鐘醒來。我有一種抖動腳趾頭的壞習慣,結果引起了一場風波:她揭開被子,把我的腳打量了半天。觀察的結論是:「你這簡直不是腳,而是馬蹄子。比馬蹄子還糟!」她像發瘧疾似的嫌惡地聳了聳肩膀,用被子緊裹著身子,臉朝牆背過去。

  我被弄得很尷尬,蜷起腿來,推了推她的肩膀。

  「麗莎!」

  「別動我!」

  「麗莎,這可太不像話啦。我無法改變自己腳的樣子嘛,要知道腳是不能定做的呀,至於腳上長滿了汗毛,那是因為汗毛這玩意兒就是這麼討人嫌,它到處亂長。你是學醫的,應當懂得自然發展規律嘛。」

  她把臉掉過來朝著我。胡桃色的眼睛裡露出了凶相,閃著巧克力色的冷光。

  「請您今天就去買除汗粉,您腳上有一股屍臭味兒!」

  我很有道理地指出,她手掌上也經常是汗淋淋的。她一句話也沒有說,而我的心上(如果用華麗的「文體」寫的話)罩上了一層陰影……

  六月四日

  今天我們在莫斯科河上划船。共同回憶頓河的田園風光。伊麗莎白舉止輕佻:她總是挑我的毛病,有時候簡直很粗暴。如果我也用同樣態度對待她,那就意味著決裂,而這是我不希望發生的。儘管一切如此,我卻越來越迷戀她了。她只不過是個嬌寵壞了的女人。要從根本上改變她的性格,我怕我的影響是不夠的。她是一個可愛的輕浮姑娘。而且是個見過世面的姑娘,這在我只是聽人講過而已。回家的路上,她把我拉進藥房裡去,她笑著買了些滑石粉,還買了些別的鬼東西。

  「這是為你除汗臭用的。」

  我很瀟灑地鞠了一躬,並向她道謝。

  很滑稽,但是確系如此。

  六月七日

  她的才智真是可憐得很。但是在其他方面,她卻無所不通。

  每天臨睡的時候我要用熱水洗腳,還要酒香水和撒些什麼討厭的粉末。六月十六日她變得日益令人難以忍受。昨天她又大鬧了一通。跟這樣的女人很難共同生活下去。六月十八日我們毫無共同之處!志趣各異。我們結合的基礎是床鋪。毫無內容的生活。

  今天早上,去麵包鋪之前,她在我的口袋裡掏錢的時候,發現了這個小本於。她抽了出來。

  「你要這玩意兒幹什麼?」

  我急得渾身似火燒。如果她翻看一兩頁可怎麼辦呀?我回答了她,而對自己的聲調竟那麼自然感到十分驚奇,我說:「做數學演算用的。」

  她冷淡地把筆記本塞回口袋,走出去了。應該小心一點。私下裡的俏皮話,要不被外人聽到才好。

  這將是我的朋友瓦薩快樂的源泉。

  六月二十一日

  伊麗莎白簡直使我吃驚。她才二十一歲。怎麼來得及墮落到這種地步呢?她的家庭是什麼樣子,她怎樣受的教育,是誰把她教養大的?這都使我很感興趣。她非常漂亮。她為自己美麗的身材感到很自豪。她除了自我崇拜外,別的一無所長。我曾多次試圖跟她嚴肅地談談……但是說服一個舊教徒,使她相信沒有上帝,比改造她恐怕要容易得多。

  同居生活變得越來越不可思議和無聊。但是我還是把決裂拖延下來。我承認,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喜歡她的。她已經長在我的心上了。

  六月二十四日

  其實事情簡單得很。今天我們坦率地談了談,她說,我不能使她在生理上得到滿足。決裂雖然還沒有正式完成,但是頂多也只能再拖一兩天。

  六月二十六日

  最好配給她一匹哥薩克的公馬。

  配給她一匹公馬。

  六月二十八日

  和她分手時我是痛苦的。她像水草似的纏住了我。今天我們坐車到麻雀山去玩。她在飯店單間裡靠窗坐著,太陽透過屋簷上的樓花直射在她的一縷卷髮上。赤金色的頭髮。請欣賞這一片詩情畫意吧!七月四日我拋棄了工作。伊麗莎白拋棄了我。今天我和斯特列什涅夫一起喝啤酒。昨天我們喝伏特加。像一切有教養的人一樣,我和伊麗莎白有禮貌地分手了。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圓滿收場。今天我在德米特羅夫卡看見她正和一個穿馬靴的青年在一起。矜持地回答我的敬禮。日記到此也該結束了——源泉已經枯竭了。

  七月三十日

  突然我又意想不到地拿起筆來。戰爭。爆發了獸性的狂熱。在一俄裡以外就可以聞到從每頂禮帽裡散發出來的愛國主義惡臭,就像從長了蛆的狗身上散發出來的一樣。別的小夥於們都憤怒異常,而我卻很高興。我懷念……「失去的天堂」,我的心憂傷。昨夜夢中,與伊麗莎白恍惚相遇。殘夢索回。無計遣愁。八月一日塵世煩擾,我已厭倦。往事不堪回首,愁上心頭。我在吸吮憂愁,就像嬰兒吮吸奶頭一樣。

  八月三日

  有辦法啦!上前線打仗去。荒唐嗎?很荒唐。不感到害臊嗎?

  算了吧,要知道我是別無他路啦。能有點別的感受也好嘛。而這種厭世情緒兩年前是不可想像的。我是不是在衰老呢?

  八月七日

  這是在火車裡寫的。列車剛剛駛出了沃羅涅什。明天在卡緬斯克下車就到家啦。我下定決心:要為「信仰、沙皇和祖國」而戰。

  八月十二日

  為我舉行了一次盛大的歡送會。村長喝得醉醺醺的,發表了一篇很有煽動性的演說。後來我小聲對他說:「您是個傻瓜,安德烈·卡爾波維奇!」他大吃一驚,氣得臉都青了。他咬牙切齒地說:「還他媽的是個受過教育的人哪,您是不是我們在一九零五年拿鞭子抽過的那種人呀?」我回答說,「遺憾得很,我不是那種人。」父親哭了,跑過來親我,可是滿臉都是鼻涕。可憐的、親愛的爸爸呀!你要是處在我的地位就好了。我開玩笑地向他建議,要他和我一塊兒到前線去,他驚叫道:「你怎麼啦,家裡誰來管呀?」明天我就到車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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