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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他們把馬恒繩套在手腕上,停下來,齊射了一排槍。伊萬科夫的馬用後腿站了起來,把騎手摔了下來。他往下跌的時候,看見一個德國人墜馬的情景:先是懶洋洋地往一邊歪去,後來忽然兩手一揚,跌了下來。德國人既沒有停止前進,也沒有從槍套裡拔出短槍,他們飛跑起來,散開了隊形。風吹卷著他們長矛上的小旗兒。阿斯塔霍夫頭一個跳上馬。大家揚鞭催馬追去。德國偵察隊猛地向左轉去,哥薩克跟蹤緊追,從那個德國兵落馬的地方,一直追了有四十沙繩遠。再往前去,進人丘陵地帶,溝壑縱橫,崖陡坡直。等到德國人剛從穀底翻上對面土坡時,哥薩克們就下了馬,朝他們身後打了一梭子子彈。在第二道崗哨前面,又把一個德國人打下馬來。

  「倒下來啦!」克留奇科夫喊著,一隻腳踏上馬鐙。

  「咱們的人馬上就會從莊園裡殺出來!……那兒是第二道崗哨……」阿斯塔霍夫嘟噥著,用煙草熏黃的手指頭往槍膛裡壓著一校新子彈。德國人改用不快不慢的速度跑起來。跑過莊園的時候,不斷地往那裡看看。但是院子裡已經空了,陽光在貪婪地舔著房屋的瓦頂。阿斯塔霍夫在馬上打了一槍,稍微落在後面的一個德國人晃了一下腦袋,用刺馬針刺了馬一下。

  後來才知道,原來那裡的哥薩克們發現了離莊園半俄裡地方的電報線被割斷,當天夜裡就從第二道崗哨撤走了。

  「咱們追到第一道崗哨去!」阿斯塔霍夫轉身朝其餘的人喊道。

  這時候伊萬科夫才看見阿斯塔霍夫的鼻子上脫下一塊皮,薄皮掛在鼻於尖上。

  「他們為什麼不還擊呢?」他用手扶正背上的步槍,困惑不解地問道。

  「等等再看……」謝戈利科夫像呼哧呼哧喘著的馬一樣,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

  德國人連頭也不回,跑下第一道溝穀。溝那面是黑乎乎一片耕地,這面是亂蓬蓬的艾蒿和稀疏的灌木。阿斯塔霍夫勒住馬,往後推了推軍帽,用手背擦了擦臉上的汗珠。回頭看了看其餘的人;吐了一日痰,說道:「伊萬科夫,到溝底去看看他們在什麼地方。」

  磚紅色臉的伊萬科夫,背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他拼命舔了舔於硬的嘴唇,策馬而去。

  「要能抽日煙就好啦,」克留奇科夫用鞭於趕著馬蠅,小聲說道。

  伊萬科夫緩步走著,站在馬鐙上,向窪地裡瞭望。他先看見了晃動著的長矛尖,後來突然發現德國人撥轉馬頭沿溝坡沖了上來。一個軍官姿勢優美地舉著劍跑在前面。伊萬科夫撥轉馬頭的時候,腦海裡留下了軍官那張沒有鬍子的陰沉的臉和端莊的騎馬姿勢。德國人的馬蹄聲像雹子似地打在他心上。伊萬科夫痛切地感到背上有一股刺人的死亡的冷氣。他猛然撥轉馬頭,悄悄地跑回來。

  阿斯塔霍夫沒有來得及放好煙荷包,塞到口袋外面去了。

  克留奇科夫一見伊萬科夫背後有德國人,就頭一個拍馬遁去。德國人從右翼斜插過來,攔截伊萬科夫,以驚人的速度向他奔去。他一面用鞭子抽馬,一面不斷回頭觀看。灰色的臉在一陣陣痛苦地抽搐,眼睛簡直要從眼眶子裡鼓出來。阿斯塔霍夫伏在鞍子上,跑在他前面。克留奇科夫和謝戈利科夫的馬後揚起一股褐色的煙塵。

  「不得了!不得了!追上來啦!」伊萬科夫的腦子裡只有這麼一個念頭,根本沒有想到抵抗;他把肥大的身軀縮成一團,腦袋緊貼在馬肩胛上。

  一個身材高大、棕紅頭髮的德國人追上了他,用長矛朝他背上刺來。矛尖穿透皮帶,斜著刺進體內有半俄寸深。

  「弟兄們,回來吧!」伊萬科夫瘋狂地喊叫著,從刀鞘裡拔出馬刀。他擋開朝他肋部刺來的第二矛,然後在馬鐙上立起身來,朝從左邊趕來的德國人的背上砍了一刀。他被包圍了。一匹高大的德國馬用胸部側撞在他的馬上,差點兒把馬撞倒,離伊萬科夫那麼近.他面對面地看到了敵人恐怖可怕的臉。

  阿斯塔霍夫第一個趕來救援。德國人把他趕到一旁去。他呲著牙,臉色變得像死人一樣,揮舞著馬刀,旋風似的在馬鞍於上轉來轉去。敵人的劍尖在伊萬科夫的脖於上刺出了一道血痕。一個德國的龍騎兵又從左邊淩空衝殺過來,敵人利劍的寒光在眼前閃爍。伊萬科夫舉刀擋架;刀劍相擊,鏗然有聲,火星飛濺。身後有人用長矛挑起他的武裝帶,拼命要從他肩上扯下來一張不很年輕的德國人的激動的長滿雀斑的汗臉,在仰起的馬頭後面閃晃。德國佬下垂的顎骨顫抖著,用劍在胡刺亂捅,想刺中伊萬科夫的胸膛。劍夠不到,德國人就扔掉劍,從縫在馬鞍上的黃色槍套裡往外拔馬槍,驚恐的深棕色眼睛不停地眨著,盯住伊萬科夫的臉;他還沒來得及拔出馬槍,克留奇科夫的長矛已經隔著馬刺在他身上了,德國人撕著胸前的藏青色軍服.向後一仰.驚訝地喊道:「瑪恩戈特!」

  旁邊,八個德國騎兵把克留奇科夫團團圍住,他們想活捉他,但是他躍馬直立,使出渾身的解數,揮動馬刀,左右開弓,直到馬刀被打落,他立即從近身的一個德國人手裡奪過長矛,像在教練場上一樣,揮殺自如潰退的德國人用劍來抵擋他的長矛。雙方擠在一小塊淒涼的粘土耕地上混戰。廝殺,風馳電掣,激烈異常。哥薩克和德國人都嚇得發了瘋,亂刺亂砍:不論是脊背、胳膊、馬匹和武器……死亡的恐怖嚇得昏頭昏腦的馬匹橫沖直闖,胡裡胡塗地倒下去。伊萬科夫使自己鎮定下來,多次想砍到那個向他襲來的長臉白髮龍騎兵的腦袋上,但是馬刀碰在鋼盔邊上,滑開去了。

  阿斯塔霍夫沖出重圍,鮮血直流,飛奔而去。德國軍官在後面緊追。阿斯塔霍夫從肩上扯下步槍,幾乎是用槍口緊頂著他,把他擊斃。這一來使這場殊死格鬥的形勢急轉直下。德國人早已被這陣荒唐的砍殺弄得全都遍體鱗傷,一見軍官陣亡,立刻就潰散逃竄而去。哥薩克們沒有窮追,也沒有在他們背後射擊,徑直往佩利卡利耶鎮的連部馳去,德國人抬著一個從馬上跌下的受傷的同伴,向國境退去。

  跑了有半俄裡遠,伊萬科夫在馬上搖晃起來。

  「我全身……我要摔下去啦!」他勒住馬,但是阿斯塔霍夫抖了抖馬韁,命令說:「前進!」

  克留奇科夫抹了抹臉上的血,摸了摸胸膛。軍服上面透出了斑斑的殷紅血漬。

  他們來到第二道哨崗駐紮過的那座莊園時就分成兩路。

  「向右轉!」阿斯塔霍夫指著院子外面那個赤楊叢生,碧波蕩漾,美麗如畫的池塘說道。

  「不,向左轉!」克留奇科夫固執己見。

  於是他們就分道揚鐮了。阿斯塔霍夫和伊萬科夫到達鎮上的時間比較晚。同連的哥薩克們都在鎮邊等候他們。

  伊萬科夫扔掉韁繩,從鞍於上跳下來,晃了幾晃,倒在地上。費了很大的勁才把馬刀從他那僵硬的手裡拿出來。

  一小時之後,差不多全連都來到殺死德國軍官的地方。哥薩克脫去他的靴子、衣服,摘下槍,圍在一起,看著死人那張雙眉緊鎖、已經發黃了的年輕的臉。

  霍皮奧爾河日鎮的哥薩克塔拉索夫,從死人身上解下帶著一條銀鏈兒的懷錶,當場就賣給了同排的下士。從死者的錢夾子裡找到了一點兒錢,一封信,信封裡有一縷金色的頭髮和一張少女的照片,姑娘在驕傲地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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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事情發生後,論功行賞。克留奇科夫是連長的紅人,根據連長的報告,他被獎給一枚喬治十字勳章。而他的同伴卻被埋沒了。這位英雄被送到師部去,因為彼得堡和莫斯科有勢力的貴婦和軍官老爺們絡繹不絕來觀賞這位英雄,索性把其餘的三枚勳章也給了他,以壯觀瞻,從此他就留在師部閒蕩,直到戰爭結束。貴婦人們驚歎不止,請這個頓河的哥薩克抽高級香煙,吃名貴的糖果,而他哪,開始只會報以大喊大叫,可是後來,在司令部那夥戴軍官肩章的馬屁大王們的薰陶下,就把這變成收入相當可觀的職業:他把自己的「功勳」吹得神乎其神,毫無廉恥地扯謊,而貴婦人們卻大加讚賞,用欽佩的目光看著這位哥薩克英雄強盜似的麻臉。這麼一來,大家都覺得很舒服,很愉快。

  沙皇駕幸大本營的時候,克留奇科夫也被送去覲見。棕紅頭髮。睡眼惺,訟的皇帝陛下,相馬似地把克留奇科夫打量了一番,眨了眨委頓、腫脹的眼皮,拍了拍他的肩膀。

  「哥薩克好漢!」立即就轉身對侍從官說:「給我一杯礦泉水,」

  克留奇科夫的留著一撮額發的腦袋不斷地在報紙和雜誌上出現。還出了印著克留奇科夫相片的香煙。下諾夫戈羅德的商人送給他一支金槍。

  阿斯塔霍夫打死的德國軍官身上的制服被剝下來,釘在一塊大膠合板上,豐·連年卡姆普夫將軍叫伊萬科夫和拿著這塊木板的副官坐在汽車上從開赴前線的隊伍前面駛過,並作鼓舞鬥志、官腔十足的演說。

  而實際情況卻是這樣的:一些還沒有熟練掌握殺戮其同類本領的人們懷著極端的恐怖。在戰場上偶然相遇,便廝殺、混戰,胡砍亂殺了一陣,自己也人馬俱傷,被殺死別人的槍聲嚇壞了的人們四散逃去,精神受到嚴重創傷。

  這被譽為「功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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