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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葛利高裡回頭看了一眼,記憶上留下了看到的片斷印象:普羅霍爾的馬從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的少尉身上跳過去以後,呲了呲牙,脖子一彎也跌倒了。普羅霍爾也被彈離馬鞍,飛落在地上。普羅霍爾那匹馬的粉紅色牙床和呲著的兩排牙齒,以及仰面跌下、被從後面馳來的一個哥薩克的馬蹄踏過的普羅霍爾,就像金剛鑽劃玻璃一樣,刻在葛利高裡的記憶上,久久不能忘卻。葛利高裡沒有聽見喊聲,但是從普羅霍爾那緊貼到地面上、歪著嘴、眼睛努出眼眶的臉上可以看出,他一定慘叫過。繼續有人倒下去。幾個哥薩克連人帶馬一齊倒下去。葛利高裡透過被風吹得滿眼的淚水,直盯著眼前從戰壕裡跑出來的奧地利人的灰色人潮。

  排成整齊的散兵隊形從村子裡沖出來的連隊,現在已經零亂不堪。跑在前面的隊伍,包括葛利高裡,已經沖到戰壕邊,其餘的人都還在後面的什麼地方奔馳。

  一個身材高大、白眉毛的奧地利人,軍帽扣在前額上,皺著眉,跪在地上,幾乎是對準葛利高裡放了一槍。射來的火熱彈頭烤痛了他的臉頰。葛利高裡挺起長矛,全力勒緊馬韁,他紮下去的力量是那麼猛,以至矛尖刺進那個跳起來的奧地利人身上之後,矛杆竟也紮進去一半。葛利高裡紮下去之後,還沒來得及把長矛拔出來,卻不得不在倒下去的身體重壓下,鬆開了矛杆,只覺得矛杆在哆嗦,抽搐,看見奧地利人傾身向後倒去(只看到那沒有刮過的尖下巴),用彎曲的手指頭亂拔、亂抓矛柄。葛利高裡的一隻麻木的手抓住了馬刀柄。

  奧地利人往城郊的街道逃去。哥薩克躍馬直立在他們那密集的灰軍服的上空。

  葛利高裡在丟下了長矛以後最初的一刻兒,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撥轉了馬頭。眼看著司務長呲著牙,從他身邊飛馳而過。葛利高裡用馬刀平著在馬身上拍了一下子,馬弓起脖頸,馱著他沿街飛奔前去。

  一個奧地利人,連步槍都扔了,把軍便帽攥在手裡,嚇得昏頭昏腦,搖搖晃晃地順著花園的鐵柵欄跑著。葛利高裡看見了奧地利人那翹得高高的後腦勺,看見了他脖子上大汗濕透的衣領線縫。葛利高裡追上了他。受到周圍的瘋狂情緒的感染,他舉起了馬刀。奧地利人靠著鐵柵欄跑,葛利高裡砍起來很不方便,於是他從馬鞍子上把身子往下一探,斜握著馬刀,在奧地利人的太陽穴上劃了一下。奧地利人一聲也沒有喊叫,用兩隻手巴掌按住傷口,一轉身,脊背靠在柵欄上。葛利高裡勒不住馬,跑了過去;他撥轉馬頭,又飛快地跑回來。奧地利人的四方臉嚇得變成了長臉,變得像生鐵一樣黑。他把兩隻手貼在褲縫上,灰白的嘴唇不停地顫抖著。從他的太陽穴上斜著劃過的馬刀削下一片肉皮;肉皮像塊紅色的破布似的掛在腮頰上。血流如注,淌到軍服上葛利高裡的目光和奧地利人的目光相遇了。兩隻充滿了死亡恐怖的眼睛呆呆地望著他。奧地利人慢慢地彎下膝蓋,他的喉嚨裡咕嚕咕嚕地響著。葛利高裡皺起眉頭,揮刀劈去。這一刀是掄圓了劈下去的,一下子就把頭蓋骨劈成了兩半。奧地利人紮煞著手,像滑倒了似的,倒在地上,那半個頭蓋骨悶聲落在馬路的石頭上。馬長嘶一聲,跳起來,把葛利高裡馱到街當中去。

  街上響著稀疏的槍聲。一匹流著汗沫的馬拖著一個哥薩克的屍體從葛利高裡身旁跑過去。哥薩克死屍的一隻腳掛在馬鐙裡,馬拖著這個渾身血肉模糊赤裸的屍體在石頭道上翻滾。

  葛利高裡只看見了紅色的褲綜和卷成一團。扯到頭頂上去的、撕破了的草綠色襯衫。

  葛利高裡腦袋昏昏沉沉,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他下了馬,搖了搖頭。隨後趕來的三連的幾個哥薩克從他身旁馳過。有人用軍大衣抬著一個傷號,一群奧地利俘虜被趕著快步跑過去。他們擠成灰色的一群向前跑著,釘著鐵掌的皮靴刺耳地噠噠響著。葛利高裡看到他們的臉像些土黃色的凝凍的圓餅。他扔了馬韁繩,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走到那個被他砍死的奧地利士兵跟前。奧地利兵就躺在那道製作精巧的鐵柵欄圍牆旁邊,一隻棕色的髒手巴掌伸了出去,像在向人乞討似的。葛利高裡看了看他的臉。他覺得這張臉很小,雖然留著下垂的小鬍子,還有那受盡折磨的(不知是由於疼痛,還是由於過去不幸的生活)歪扭、嚴峻的嘴,然而看起來幾乎是一張小孩子的臉龐。

  「喂,你怎麼啦?」一個不認識的哥薩克軍官從街心馳過喊了他一聲。

  葛利高裡看了看軍官的落滿塵土的白帽徽,一溜歪斜地往馬跟前走去。他的腳步又亂又重,就像肩上壓著不能勝任的重負似的;憎惡。惶惑在折磨他的心靈。他把馬鐙抓在手裡,半天也抬不起那只沉重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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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韃靼村和鄰近各村第二期徵召的哥薩克在離開家鄉後的第二天,在葉伊村過夜,住在韃靼村下頭的哥薩克總是避開住在村上頭來的哥薩克一因此,彼得羅·麥列霍夫丁可尼庫什卡。赫裡斯托尼亞。司捷潘·阿司塔霍夫、托米林·伊萬和其餘的幾個人同住在一個人家裡。主人——一個高身材的,曾經參加過土耳其戰爭的衰弱老頭子——和他們談起來了。哥薩克們已經在廚房裡和內室打好地鋪,躺了下去,抽起睡前的最後一次煙來。

  「這麼說,要去打仗啦、老總們、『」去打仗,老爺子。」

  「大概不會像上耳其戰爭那樣吧7現在的武器可很不一樣啦。」

  「一個樣。一樣的窮凶極惡!過去在土耳其戰爭中屠殺老百姓.現在也照樣屠殺。」托米林不知道是在生誰的氣,牢騷說。

  「親愛的,你這可是瞎說八道。這回是另外一種戰爭。」

  「這是當然的啦,」赫裡斯托尼亞懶洋洋地打著阿欠,用手指甲掐熄了煙捲兒,肯定說。

  「咱們去打它一陣子,」彼得羅·麥列霍夫打了一個呵欠,在嘴上畫了個十字,把軍大衣蒙到頭上。

  「孩子們,現在我求你們一件事。我誠心誠意地求你們,請你們記著我的話,」老頭子說道。

  彼得羅把軍大衣襟撩開,仔細聽起來。

  「要記住一點:如果你想活著,想從拼死的戰鬥中腿兒胳膊全乎的活過來——就要維護人類的真理。」

  「啥真理?」在邊上躺著的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問道。他懷疑地笑了笑。自從聽到打仗的那個時候起,他就眉開眼笑了。戰爭誘惑著他,普遍的慌亂和別人的痛苦減輕了他的痛苦。

  「就是這種真理:打仗的時候別拿別人的東西——這是一。千萬不許糟踏婦女,還要記住這樣的咒文。」

  哥薩克們翻過身來,大家同時說起來。

  「如今自個兒的東西別丟就行了,哪兒還顧得拿別人的啊。」

  「為什麼不能動婦女?糟踏——這我明白——不行,可如果她願意呢?」

  「沒有女人,怎麼受得了啊?」

  「說的是啊!」

  「你說的咒文是啥樣的呀?」

  老頭子很嚴厲地瞪起眼睛,馬上回答大夥說:「無論如何也不能動婦女。絕對不能動!你要是忍耐不住,就會掉腦袋,或者受傷,等你明白過來,也晚啦。咒文我告訴你們。我參加過整個土耳其戰爭,死神就在我的背上,像背著褡褳一樣,可是因為我有這些咒文,所以活了下來。」

  他走進內室去,在神龕裡面翻了一陣,拿出一張由於年深日久變脆發黃的紙片。

  「這就是。都起來,抄下來吧!大概,雞叫以前你們就要動身吧?」

  老頭子用手巴掌把沙沙響的紙片在桌于上攤平,就走開了。阿尼庫什卡頭一個爬起來。燈光被從窗縫鑽進來的風吹得搖曳閃晃,飄忽的陰影在他那女人似的光臉上閃動。除了司捷潘,大家都坐起來抄寫。阿尼庫什卡最先抄完,把那張從練習本上扯下來的紙片卷好,系在十字架的鏈子上。司捷潘晃著腳嘲笑他說:「你給蝨子修了座養老院。本來它們不會在鏈子上搭窩,現在你給它們修了一間紙房於。真有你的!」

  「好漢,你要是不信,就閉上嘴!」老爺子嚴厲地打斷他的話,斥責道,「你不要妨礙別人,也不要譏笑人家的信仰。你這樣做應該感到慚愧,這是罪孽!」

  司捷潘微笑著不做聲了;阿尼庫什卡為了打圓場,問老爺子說:「咒文上面有個地方講到羽形矛,還說到箭。這是什麼意思?」

  「衝鋒陷陣的咒文——這並不是咱們現代人編出來的。這是我的爺爺從他爺爺手裡傳下來的,也許在那以前,這個咒文早就有啦。古時候,人們都是用羽形矛和弓箭打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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