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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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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傢伙可是個高手……」 「瞧,柵欄一躍而過,像獵狗一樣!」 司務長卡爾金走出連隊,在一列列馳過的哥薩克的笑聲中,伸出長矛,喊道:「滾開,不然我就捅死你! 猶太人驚慌地呆看了一會兒,就跑開了。司務長追上他,從後面抽了他一鞭子。葛利高裡看到,猶太人踉蹌了一下子,用手巴掌捂著臉,轉身對著司務長。一道一道的鮮血從他的細手指縫中滲了出來。 「這是為什麼?……」他哭著喊道。 司務長笑著,兩隻像制服扣子一樣圓的鷹眼閃著油光,臨去時,回答他說:「叫你別再光著腳走道,傻瓜!」 村外,一片長滿黃色睡蓮和香蒲的沼澤地裡,工兵正在趕著架完一座寬敞的便橋。不遠的地方,停著一輛小汽車,馬達轟隆響著,車身在搖晃。司機正在車旁忙活。一位肥胖的白髮將軍,下巴上留著一撮三角形的鬍子,腮幫子上垂著肉囊,斜躺在坐位上。第十二團團長卡列金上校和工兵營營長站在旁邊,向他舉手行禮。將軍一手緊捏著軍用地圖掛包的皮帶,對工兵軍官怒衝衝地喊道:「命令您昨天就必須完工,閉嘴聽著!至於運輸建築材料的事,您應該早就做好。閉嘴聽著!」老將軍吼叫著,其實兩個軍官的嘴都閉得緊緊的,只是嘴唇在哆嗦。「可是現在我的車怎樣開到對面去?……我問您哪,大尉,叫我的車怎麼開過去?……」 坐在將軍左手的一個留著黑鬍子的年輕將軍,擦著火柴,含笑在點雪茄煙。工兵大尉彎著身子,向橋那面什麼東西指了指。葛利高裡所在的連隊走過這裡,在橋旁走下沼澤地。馬陷進黑褐色的爛泥,一直陷到膝蓋以上,白松木屑從橋上雪片似的飛落到哥薩克們的身上。 中午時分,連隊越過了國境。馬匹躍過了已經被砍倒的、漆著條紋的界樁。從右邊傳來大炮的轟隆聲。遠處聳立著莊園的紅瓦屋頂。太陽直照著大地。辛辣的、烏雲似的煙塵落完了。團長命令派出尖兵。第四連的第三排,由排長謝苗諾夫中尉率領出發了。騎兵團分連留在後面的灰色塵霧裡。 這支由二十多名哥薩克組成的隊伍,繞過莊園,順著盡是堅硬的車轍的大道奔馳而去。 中尉帶著騎兵偵察隊跑了有三俄裡,便停下來查對地圖。哥薩克們聚在一起拍起煙來。葛利高裡下馬想松松馬肚帶,但是司務長瞪了他一眼。 「媽的,我要抽你一頓!上馬!」 中尉點上煙,把從皮套裡拿出來的望遠鏡擦了半天。他們眼前,是一片被正午的暑熱蒸烤著的平原。右面是高高低低的樹林的邊緣,有幾條道路伸進樹林。離他們約一俄裡半的地方有一個小村莊,村莊附近,有一道小河沖刷出來的黃土陡岸和一灣平靜如鏡、透著涼意的河水。中尉用望遠鏡看了半天,眼睛搜索著死氣沉沉、連個人影子都沒有的街道,但是那裡空空如也,像墳地一樣。只有那閃著藍光的流水令人神往。 「這應該是科羅列夫卡吧?」中尉眼睛望著那個小村子問道。 司務長默默地策馬來到他跟前。他臉上的表情無聲地在說:「您比我明白得多。我能幹的事情是微不足道的。」 「咱們到那裡去,」中尉收起望遠鏡,好像是牙痛似的,皺著眉頭,猶疑地說道。 「咱們會不會跟他們遭遇,老爺?」「『咱們小心一點。喂,走吧。」 普羅霍爾·濟科夫跟葛利高裡靠得更近了。他倆的馬並排走著。心驚膽戰地走進空無一人的街道。走過每個都可能遭到暗算的窗戶,每一扇敞著的板棚門,只要對它看一眼,就會引起一種孤獨的感覺,脊背上立刻就會爬過一陣不舒服的顫抖。目光像被磁力吸著似的朝柵牆和水溝投去。他們像強盜一樣進了村莊,——狼在冬天藍色的深夜裡就是這樣溜到人家近旁的,——但是街道上卻是空蕩蕩的,寂靜得嚇人。從一座房子的敞著的窗戶裡傳出來掛鐘天真的報時聲,鐘聲敲得宛如聲聲槍響,葛利高裡清楚地看到騎馬走在前面的中尉哆嗦了一下,慌忙用一隻手抓住手槍套子。 村子裡的人全都逃光了。偵察隊騎馬勝過小河,河水一直漫到馬肚子,被騎士們勒緊韁繩和鞭催著的馬匹很高興地走進水裡,邊走邊飲著河水。葛利高裡貪婪地看著攪渾的河水;它近在咫尺,卻可望而不可即,太誘人啦。如果可以的話,他會立即從馬鞍子上跳下來,衣服也不脫,就這樣躺下去,聽著催人欲睡的流水聲,任憑河水把脊背和汗淋淋的胸膛浸得發冷、發抖。 從村外的山崗上,可以看到一個城市;方方的住宅、磚砌的樓房、一片片的花園和天主教堂的塔尖。 中尉跑到山崗頂上,把望遠鏡放在眼睛上。 「看,他們在那裡!」他喊了一聲,用左手手指頭招呼著。 先是司務長,緊跟著是哥薩克,一個個地輪著爬上太陽曬得滾燙的崗頂,仔細看了一番。從這裡看去顯得很小的人形在街上亂跑,車輛堵塞了街巷,騎馬的人在奔馳,葛利高裡眯縫起眼睛,用手巴掌遮著陽光看去,連他們的灰色軍服的顏色都看清楚了。城市附近有一些新掘好的。變成褐色的戰壕,上面聚集了許多人。 「他們的人真多……」普羅霍爾驚愕地拉著長聲說道。 其餘的人都沒有做聲,大家都被一種共同的感情支配著。葛利高裡諦聽著自己加速跳動的心聲(好像有一個矮小的。但是很沉重的人,正在左胸上原地咚咚地跑步似的),他馬上意識到:他看到這些外國人時的心情和他在演習時看到「敵人」時的心情迥然不同。 中尉用鉛筆在戰地日誌上記了些什麼。司務長把哥薩克都趕下山崗,命令他們下馬後,又回到中尉那裡。中尉用手指頭招呼了一下葛利高裡。 「麥列霍夫!」 「有!」 葛利高裡邁著兩條麻木的腿走上去。中尉遞給他一張折成四折的紙條。 「你的馬比別人的好。你到團長那裡去一趟,用大跑速度。」 葛利高裡把文書藏在胸前的口袋裡,下崗來到馬跟前,把制帽的皮帶扣在下巴上。 中尉看著他的後影,等葛利高裡騎上馬,便把目光移到手錶的字盤上。 當葛利高裡把報告送到的時候,團隊已經開到科羅列夫卡村了。 卡列金上校給副官下了個命令,副官就趕快跑到第一連去了。 第四連開過科羅列夫卡村,就像演習一樣,迅速在村外展開。謝苗諾夫中尉已經帶著第三排的哥薩克從山崗那裡跑回來了。 連隊排齊了隊形。因為馬蠅叮咬,馬直搖晃腦袋,馬嚼子嘩啦嘩啦直響。一連的馬蹄聲在中午的寂靜中轟鳴,他們已經通過了村頭最後的幾家院落。 波爾科夫尼科夫上尉騎在一匹身材勻稱、跳躍不止的馬上,跑到隊伍前面;他緊握著韁繩,一隻手上纏著馬刀穗子。葛利高裡屏息等待著命令。一連已經在左翼不出聲地展開隊形,準備戰鬥。 上尉從刀鞘裡抽出馬刀,刀身閃著黯淡的藍光。 「連——隊!」他用馬刀向右一指,又向左一指,然後向前一指,在聳起的馬耳朵上方停住。「成散兵線,前進!」葛利高裡腦子裡翻譯出這個無聲的口令。「拿起長矛,收起馬刀,衝鋒!」上尉猛喝一聲,縱馬沖去。 大地在無數馬蹄踐踏下,沉悶地呻吟著。葛利高裡剛剛把長矛放平(他跑在第一排),他的馬被大隊馬匹的洪流一沖,也卷了進去,全速飛奔起來。前面波爾科夫尼科夫上尉的身影在田野的灰色背景上波浪似的起伏著。一道黑乎乎的田壟不可阻擋地迎面飛來。一連發出了震動天地的喊聲,這喊聲也傳染了四連。戰馬先將四腿蜷起,然後伸開,一躍就是幾沙繩遠。在一片震耳的尖叫聲裡葛利高裡聽到了還離得很遠的、僻僻啦啦的槍聲。第一顆子彈響著從高空飛過,拖著長聲的子彈飛鳴聲劃破晴空。葛利高裡把燙手的長矛柄緊夾在腋下,夾得膀子都痛了,手掌在冒汗,像塗了一層粘液似的。子彈在他頭頂飛嗚,他把腦袋伏在汗淋淋的馬脖子上,刺鼻的馬汗臭味直往鼻子裡鑽。他像是從蒙著一層哈氣的望遠鏡鏡片裡,看到了戰壕的褐色的土坡和向城市潰逃的灰色人群。機關槍不停地掃射,噴出的子彈尖聲呼嘯著,像扇面似的在哥薩克們的頭頂四散開去。他們已經沖到前面去了,馬蹄揚起棉絮似的煙塵。 葛利高裡的胸中,衝鋒前覺得血液洶湧奔騰的那塊地方,這會兒好像麻木了,除了耳朵裡的響聲和左腳趾頭上的疼痛以外,他什麼感覺也沒有了。 被恐怖割掉了內容的思想,像個沉重的纏得緊緊的線團,在腦子裡亂滾。 第一個落馬的是利亞霍夫斯基少尉。普羅霍爾的馬從他身上飛馳而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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