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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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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連——隊,精神一點!」 可是縱隊裡卻在悄悄地耳語:「把我們拖垮啦,他媽個巴子,兩夜沒睡覺啦。」 「謝姆卡,讓我抽一口,從昨兒晚上就沒有抽煙啦。」 「你去拍兒馬的……」 「總啃肚帶,混帳東西!」 「我的馬前蹄脫掌啦。」 另一個在轉彎的連隊攔住了第四連的去路。 在藍白色的天幕上清晰地映出騎士的黑影,像淺墨畫一樣。四人一排地走著。長矛像光禿的向日葵稈似的在晃動。偶爾可以聽見馬鐙的響聲和鞍子的咯吱聲。 「喂,老弟,你們這是上哪兒去呀!」 「到親家那裡去吃生日酒。」 「哈——哈——哈——哈!」 「住口!禁止說話。」 普羅霍爾·濟科夫用手巴掌扶著用鐵皮包的鞍頭,仔細地打量著葛利高裡的臉,小聲說道:「麥列霍夫,你不害怕嗎?」 「有什麼可怕的?」 「當然要怕,說不定咱們現在就是去打仗啊。」 「隨便好啦。」 「我可有點兒害怕,」普羅霍爾坦白承認說,神經質地用手指頭整理著被露水浸得溜滑的韁繩。「火車上我一夜都沒有睡。就是宰了我,也睡不著。」 連隊的頭部搖晃了一下,又向前爬了,第三排也跟著動起來,馬平穩地走著,緊貼在腿上的長矛在搖晃,顛動。 葛利高裡鬆開韁繩,打起盹來。他覺得:好像並不是馬在柔韌地邁著前腿,搖晃著騎在鞍子上的他,而是他自己正沿著一條溫暖的黑色道路向什麼地方走去,走得非常輕鬆,快活極了。 普羅霍爾一直在他耳旁叨叨什麼,普羅霍爾的聲音和馬鞍的咯吱聲以及噠噠的馬蹄聲混到一塊兒,但是這並沒有妨礙他的朦朧的無所思慮的瞌睡。 部隊走在鄉間土道上。寂靜得令人昏昏欲睡,耳朵裡吱吱直響。路邊,已經熟了的燕麥在晨露中顯得霧濛濛的。馬拉長哥薩克手裡的韁繩,把腦袋伸向低垂的麥穗。溫柔的曙光在葛利高裡由於失眠而腫脹起來的眼皮上爬行;葛利高裡抬起腦袋,還是只聽見普羅霍爾單調的、像車輪一樣吱吱扭扭的嘮叨聲。 他被突然從遠方的燕麥地裡傳來的一陣沉重的轟隆聲驚醒。 「開炮啦!」普羅霍爾幾乎喊了起來。 他那牛犢一樣的眼睛裡蒙上了一層恐怖。葛利高裡抬起頭來:眼前是本排下士的灰軍大衣隨著馬背的拍子,在他眼前晃動,兩旁是嚇呆了的田地,一壟一壟的黑麥還沒有收割,雲雀在電報線上空飛舞。連隊活躍起來,緊密的炮聲像電流似的流過連隊。被炮聲驚動了的上尉波爾科夫尼科夫,率領連隊飛跑前進。在村道的岔路口上,一家廢棄的小酒店前,開始遇到難民的車輛。一連軍容堂皇的龍騎兵,從第四連旁邊飛馳而過。戴著淺褐色高筒軍帽的騎兵大尉騎在一匹純種的棗紅馬上,嘲諷地看了看這隊哥薩克,並用刺馬針刺了一下馬。一個榴彈炮連陷在一片泥濘的低窪地裡。炮隊的馭手們在拼命抽打馬匹,炮手們在炮車邊忙亂。一個高大的麻臉炮兵從那家小酒店裡抱來一抱木板,大概是從木棚上拆下來的。 連隊追過了一個步兵團。步兵背著卷起的軍大衣快步走著,陽光照在他們擦得鋥亮的鋼盔上,又從刺刀刃上滑下來。最後一個連裡,有一個矮小的,但是很淘氣的上等兵,朝葛利高裡扔了一個小泥團。 「接住,拿去打奧地利人吧!」 「別胡鬧,小騾馬。」葛利高裡在空中就用鞭子把泥團打落。 「哥薩克哥兒們,請捎上我們對奧地利人的問候!」 「你們自己會跟他們相逢的!」 先頭部隊裡唱起一支淫穢的歌曲;一個像女人一樣大屁股的步兵,在縱隊旁邊走著,不時用手巴掌拍著短靴筒子。軍官們不停地在微笑。迫在眉睫的危險使他們和士兵接近起來,他們變得寬容大度了。 步兵、輜重隊、炮隊和救護隊絡繹不絕,從小酒店向戈羅維休克村,像毛毛蟲似的爬去。已經感覺到了逼近的廝殺的死亡氣息。 團長卡列金在別列斯捷奇科村附近追過了第四連。和他騎馬並行的是個中校。葛利高裡目送著上校勻稱的身材,聽見中校激動地對他說:「瓦西裡·馬克西莫維奇,軍用地圖上沒有標出這個村莊。我們會陷於不利的處境。」 葛利高裡沒有聽見上校的回答。一個副官在催馬追他們。他的馬的左後腿有點兒瘸。葛利高裡在機械地品評副官的戰馬。 遠處,在田地的斜坡下,出現了一些矮小簡陋的村舍。團隊用變換不定的步伐前進,馬匹已經跑得渾身大汗。葛利高裡用手掌摸著自己棗紅馬汗濕得發黑的脖子,向兩旁張望著。村莊後面的樹林的尖梢,像把把綠色的尖刀一樣刺進蔚藍的晴空。樹林那面,大炮在轟鳴;現在這轟隆聲震撼著騎士們的耳膜,使戰馬豎起了耳朵;在炮聲間歇時,步槍的射擊聲更緊了。榴散彈爆炸的煙塵消失在遙遠的樹林後面,從樹林右邊更遠的什麼地方,傳來步槍的齊射聲,時而趨於沉寂,時而又猛烈起來。 葛利高裡緊張地聽著每一個響聲,神經越來越緊張。普羅霍爾·濟科夫不安地在馬鞍上扭動,不住氣地嘮叨著。 「葛利高裡,他們的槍聲,——就像小孩拿棍子敲打柵欄的響聲。像嗎?」 「閉上你的嘴吧,嘮叨鬼!」 連隊開進了小村。家家院子裡都擠滿了步兵;小土房子裡亂成一團:家人正在收拾東西,準備逃難。不論走到哪裡,居民都是滿面愁容和驚慌失措的神色。葛利高裡經過一家院子的時候,在馬上看見幾個步兵正在板棚裡燃起火堆,可是主人,一個高大、白髮的白俄羅斯人,被突如其來的不幸壓垮了,來回從旁邊走過,竟全然沒有理睬。葛利高裡看到,他的家屬把套著紅色枕套的枕頭和各種零碎東西都扔到大板車上,而主人卻小心地抱著一個破車輪子,這玩意已經毫無用處,在地窖裡大概已躺了十年了。 娘兒們的胡塗勁兒更使葛利高裡驚奇,她們把什麼花盆呀,聖像呀都裝上了車,把必需的和貴重的東西卻反而丟在屋子裡。不知道是誰把羽絨褥子裡的羽絨倒了出來,像一陣暴風雪似的滿街飛揚。到處是燒焦的油煙和地窖裡的黴爛氣味。在村口,他看到迎面跑來一個猶太人。他張開那像用馬刀切開一道縫的薄嘴唇呼喊著:「哥薩克老爺!哥薩克老爺!嗅,我的上帝!」 一個身材矮小的圓腦袋的哥薩克騎在馬上,小步跑著,揮舞著鞭子,根本不理睬他的喊叫。 「站住!」第二連的一個上尉向哥薩克喊道。 那個哥薩克把身子伏在鞍頭上,鑽進了胡同。 「站住,混帳東西!哪一團的?」 哥薩克的圓腦袋緊伏在馬脖子上。他像賽馬一樣,縱馬疾馳,跑到一道高柵欄邊,勒馬直立,敏捷地躍到柵欄那邊去了。 「這兒駐紮的是第九團,老爺。不用問,一定是他們團的,」司務長向上尉報告說。 「滾他媽的吧。」上尉皺了皺眉頭,然後轉過臉來對那個撲在他馬韁上的猶太人說道:「他拿走了你的什麼東西?」 「軍官老爺……表,軍官老爺!……」猶太人把他那漂亮的臉轉向走過來的軍官們,不住地眨著眼睛說。 上尉用腳把馬鐙一端,往前走去。 「德國人一來,反正也是要搶走的,」他的小鬍子上浮著微笑,策馬離去,順日說道。 猶太人張皇失措地站在街中間。他的臉在抽搐。 「讓開道,猶太老爺!」連長嚴厲地喊道,揚鞭催馬而去。 在一片馬蹄噠噠聲和鞍子的咯吱聲中,第四連從猶太人身邊走過去。哥薩克都嘲笑地斜眼看著茫然不知所措的猶太人,互相談論著。 「要是不搶東西,咱們哥兒們就活不了。」 「啥東西都喜歡往哥薩克手裡跑。」 「叫他們把自己的東西藏好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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