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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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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從馬尼科沃—卡利特文斯克鎮到拉濟維洛沃小鎮這條漫長的路,已經消逝在列車後的灰色雲霧中。葛利高裡想回憶一下沿途看到過些什麼,但是一點連貫的東西也沒有想起來;車站上的紅色建築物,搖搖晃晃的車板下噠噠響的車輪子,馬糞和於草氣味,從火車頭下面伸延出去的、無窮無盡的鐵軌,偶爾鑽進車廂門的煤煙,沃羅涅什或者是基輔站台上憲兵的滿臉鬍子的醜臉。

  在他們下火車的一個小站上,聚集了一群軍官和一些穿著灰色長袍、臉刮得光光的、講聽不懂的外國話的人。順著跳板從車廂裡往外牽馬,就用了很長的時間,兵車副司令官命令卸下馬鞍子來,領了三百多個哥薩克到獸醫院去。檢查馬匹的手續十分麻煩。後來又分別編成連隊。司務長和軍士們在奔忙。淺棕色的馬編成第一連;灰色和淡黃色的馬編成第二連;深棕色的馬編成第三連;葛利高裡編在第四連裡,這個連裡都是些金黃色和一色棗紅馬;淺紅色的馬編成第五連,鐵青馬都編進第六連。司務長們又把哥薩克編成排,然後才領他們到分駐在莊園和市鎮上的連隊裡去。

  雄赳赳的、鼓眼睛的司務長卡爾金,戴著超役袖章,走過葛利高裡面前的時候問道:「你是哪個鎮的?」

  「維申斯克鎮的。」

  「是短尾巴鎮的?」

  葛利高裡在外鎮哥薩克們抑制的笑聲中,默默地吞下了這句侮辱的問話。

  大道變成了公路。這些初次見到公路的頓河馬,豎起耳朵,打著響鼻,在上面走著,就像在凍了冰的小河上走似的,後來慢慢習慣了,才放開步子走起來;還沒有磨光的新馬掌發出單調的噠噠聲。眼前是一片被死氣沉沉的樹林分割得雜亂無章的波蘭土地。白天總是熱氣騰騰、霧濛濛的,就連這兒的太陽也跟頓河的不一樣,總在濃雲的紗幕後面飄動。

  拉濟維洛沃莊園坐落在離小車站約四俄裡路的地方。策馬飛奔的兵車司令官,帶著一個傳令兵在半路上追過了哥薩克。走了半個鐘頭,來到了莊園。

  「這是什麼村子?」一個米佳金斯克鎮的小個子哥薩克,指著花園裡一棵禿樹的樹頂,問司務長道。

  「村子?快把你說的村子忘掉吧,米佳金斯克的小馬駒!這不是在你的頓河軍區啦。」

  「那麼這是什麼呀,大叔?」

  「我是你的什麼大叔呀?嘿,真撿到了個好侄子!我的老弟,這是烏盧索娃公爵夫人的莊園。咱們的第四連就駐紮在這兒。」

  葛利高裡悶悶不樂地撫摸著馬脖子,雙腳緊蹬馬鐙,看著那座整齊的二層樓房、木板圍牆和院子裡的奇形怪狀的下房。他們從花園旁邊走過,光禿禿的樹木,也像已經遠離的頓河流域的一樣,在跟微風悄悄細語。

  寂寞無聊、昏昏沉沉的日子一天天地過去。脫離了勞動的哥薩克小夥子們,起初很苦悶,只有在閒談時發發牢騷。連隊駐在一座瓦頂的大房於裡;睡在靠窗搭起的木板床上。夜裡,窗框上裂開的糊窗縫的紙片,就像在遠處吹的牧笛一樣,如泣如訴。葛利高裡在人們的鼾聲中,傾聽著笛聲,覺得全身都化作沉重鑽心的鄉愁消失了。這輕微的顫抖的嗚咽聲就像些針一樣,在往心上紮;在這種時候,他恨不得立刻就爬起來,到馬棚裡去,備上自己的棗紅馬,揚鞭策馬飛馳,讓馬吐出的白沫灑在這無聲的土地上,奔回家去。

  早晨五點鐘的時候,大家都被喚醒去洗馬。在把馬匹拴在馬樁上喂燕麥的短短半小時裡,大家交談些簡短的話語。

  「兄弟們,這鬼地方可真叫人心煩!」

  「煩死啦!」

  「可是司務長——這只母狗!還逼著你洗馬蹄子。」

  「現在家裡正在吃烙餅,過謝向節啦……」

  「弟兄們,今天我做了一個夢,好像我和我爸爸正在草場上割草,全村的人都湧到草場上來了,就像場院外的延壽菊一樣,」一向老實巴交的普羅霍爾·濟科夫閃動著溫柔的牛犢似的眼睛說道。「我們割啊,割啊,乾草一鋪一鋪的躺下……簡直把我美死啦!……」

  「我的老婆一定正在說:『我的米科盧什卡現在於什麼哪?」』「哦喲喲!老兄,她大概正在跟公公蹭肚皮玩兒哪。」

  「哼,你這傢伙……」

  「世界上就沒一個娘兒們男人不在時能忍住不吃點兒偏食的。」

  「你們發什麼愁呀?女人又不是罐子裡的牛奶,喝完就沒有啦,咱們退伍回去——也有咱們哥兒們享用的。」

  全連出名愛取笑逗樂、下流無恥、說起話來滿口腔字的葉戈爾卡·紮爾科夫也插嘴了,他擠弄著眼睛,猥褻地微笑著說道:「這是明擺著的:你爸爸是不會放過兒媳婦的。他是一條很壯的公狗。話說有一回……」他眨著眼睛,打量著聽眾。「一個扒灰成性的老傢伙,總去纏兒媳婦,使她不得安靜,可是兒子又礙手礙腳的。你們猜猜,他想了一個什麼壞主意?夜裡,跑到院子裡去,故意把牲口棚的門打開,牲口全都跑到院子裡來啦。他對兒子說:『你這個混帳東西,你是怎麼關牲口棚門的,啊?你瞧,牲口全跑出來啦!快去趕吧!』他想,等兒子出去了,他就可以趁機爬到兒媳婦那裡去,可是兒子犯起懶來。小聲對老婆說:『快去趕趕。』女人就出去啦。兒子躺著,聽著,這時老爺子從爐炕上爬下來,跪著往媳婦床邊爬去。兒子也不是傻子,從長凳上拿起擀麵杖等著。這位父親爬到了床邊,剛伸手去摸,兒子就拿擀麵杖照他的禿腦袋打去,嘴裡還喊著:『滾,該死的東西,嚼慣破衣服啦!……』原來他們的一隻小牛犢在家裡過夜,總喜歡跑過來咬人的衣服。兒子裝得像打牛犢似的,把爸爸打了一頓,又躺下去,一聲不響……老頭子爬回爐炕上躺下,揉著打起的疙瘩,這工夫已經腫得像鵝蛋一樣大了。老頭子躺著,躺著,忍不住說道:『伊萬,我說,伊萬!』『爸爸,什麼事?』『你剛才打什麼啦?』兒子說:『打牛犢啦。』於是老頭子眼淚汪汪地罵道:『滾你媽的蛋,這麼打牲口,你能成個什麼樣的當家人呀?」』「你編得真棒。」

  「該把你這個麻子用鏈子拴起來。」

  「這兒成了市場啦?散開!」司務長走過來喊叫道,哥薩克們說笑著,逗著,各自回到馬那裡去了。喝完茶就都出去下操。下士們開始折騰這些鄉巴佬。

  「肚子縮回去,喂,你這個大豬肚子!」

  「向右看齊,開步走……」

  「全排,立正!」

  「開步走!」

  「喂,排頭,他媽的,你是怎麼站的啊!……」

  軍官老爺們站在一旁,抽著煙監視著下士們在大院子裡來回折騰這夥哥薩克,有時糾正糾正下士們的命令。

  葛利高裡看著那些穿著漂亮的淺灰色軍大衣,縫得合身的漂亮制服,油頭粉面,衣冠楚楚的軍官老爺,覺得在他和他們之間有一道不可逾越的、看不見的高牆;牆那邊過的是一種不同的、非哥薩克的、富麗堂皇的生活,於乾淨淨,沒有蝨子,也不用在那些動不動就打人嘴巴子的司務長面前嚇得發抖。

  來到莊園以後的第三天發生的一件事,不僅給葛利高裡,也給全體年輕的哥薩克留下了一個痛苦的印象。他們在操練騎兵隊形;那個生著牛犢一樣溫柔的眼睛、時常夢見故鄉的集鎮向他招手的小夥子普羅霍爾·濟科夫的馬,一匹脾氣很壞、很難駕馭的馬,在操練的時候,把司務長的馬踢了一下子。踢得並不重,只不過把馬大腿踢破了一點皮。司務長躍馬向普羅霍爾沖去,劈頭就照他臉上狠抽了一鞭子,喊道:「你他媽的是於什麼吃的?……為什麼不照看好?我要給你這個狗崽子點顏色看看!罰你給我值三天班!……」

  正在向排長下命令的連長看到了這個場面,扭過身去,摸索著刀穗子,無聊地打了一個大哈欠。普羅霍爾用大衣袖子擦了擦腫起的臉頰上滲出的一道血跡,嘴唇直哆嗦。

  葛利高裡在使自己的馬跟隊伍走齊的時候,眼睛看著軍官們,但是他們正在閒談,仿佛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似的。過了五天,葛利高裡在飲馬的時候,把水桶掉進井裡。司務長像鷹似的向他撲過來,舉手就要打。

  「別動我!……」葛利高裡看著井架下激起的水紋,門聲說道。

  「你說什麼?混蛋,爬下去,把桶撈上來!我要把你的嘴巴子打出血來!……」

  「我撈上來,可是你別動我!」葛利高裡頭也沒有抬,慢慢地拖著長聲說。

  如果在井邊還有別的哥薩克的話——那麼這事就會是另一種結局了:司務長毫無疑問非打葛利高裡一頓不可,但是看馬的士兵都在圍牆那裡,不可能聽到他們的談話。司務長朝葛利高裡跟前走著,還不斷地回頭看看他們。翻著兇狠的、氣得像瘋子似的眼睛,啞著嗓子說道:「你對我說的是什麼話,啊?你這是怎麼對長官說話的?」

  「謝苗·葉戈羅夫,你別找不自在!」

  「你威脅我?……我把你揍死!

  「我告訴你,」葛利高裡的腦袋離開了井架,「如果你什麼時候敢打我一下——我就宰了你!明白了嗎?」

  司務長驚駭地大張著鯉魚一樣的方嘴,說不出話來。懲罰的時機已經錯過了。葛利高裡像石灰一樣發白的臉不是什麼好兆,司務長有點張皇失措。他從井邊走開,在往地下挖的水槽裡倒水的流子四周踏出的一片爛泥裡跌跌滑滑地走著,已經走開老遠了,他轉過身來,像掄錘子似的揮舞著拳頭,說道:「我去報告連長!現在我就去報告連長!」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報告連長,可是有兩個星期的工夫,他總是在斥責葛利高裡,對每件小事都要挑剔個沒完,額外派葛利高裡去站崗。

  無聊、單調的訓練把哥薩克們折騰得筋疲力盡。天不黑,沒有吹熄燈號,就得沒完沒了地操練步兵和騎兵隊列變化,在拴馬樁邊收拾、洗刷和飼喂馬匹,背誦胡謅八扯的訓詞,一直到十點鐘,點名派崗以後,就集合列隊祈禱,司務長用錫球兒似的圓眼睛打量著排成的橫隊,然後用那生來就沙啞的嗓音開始領著背誦起《我們的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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