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七二


  施托克曼的妻子從另外一間屋子裡探頭看了看,檢察官和文書都走到那裡。

  「這是什麼東西?」軍官舉著一本黃皮的書小聲問道。

  「書。」施托克曼聳了聳肩。

  「請您等到適當的場合再說俏皮話。現在我要求你用另一種態度回答我的問話!」

  施托克曼靠在爐壁上,抑制著自己的苦笑。警察局長扭回頭看了軍官一眼,然後又把視線轉向施托克曼。

  「您研究這個嗎?」

  「有點興趣,」施托克曼冷冷地回答說,用小梳子把黑鬍子平分成兩半。

  「是——是的,您哪。」

  軍官翻了翻,把書扔在桌上;又草草翻了翻另一本,把這本放在一邊,又看了第三本的封面,然後把臉轉向施托克曼。

  「哪裡還藏有這類書籍?」

  施托克曼眯起左眼,好像在瞄準似的。

  「全都在這兒啦。」

  「撒謊!」軍官晃了晃手中的書,清楚地吐著字說。

  「我要求……」

  「請您搜吧!」

  警察局長手扶馬刀,走到箱子邊,一個麻臉的哥薩克警察在衣裳堆裡亂翻著,看來是被正在發生的事情嚇壞了。

  「我要求您禮貌一點,」施托克曼用眯縫著的眼睛盯著軍官的鼻樑,說道。

  「請您稍安勿躁,朋友。」

  施托克曼同妻子住的那兩間屋子,被翻了個底朝天,凡是能搜的地方全都搜遍了。還搜查了作坊。熱心盡職的警察局長,甚至彎起手指頭,把牆壁都敲過了。

  施托克曼被押解往村公所去。他走在街道當中,一隻手按在舊上衣的衣襟上,另一隻在不停地揮動著,仿佛是要抖掉沾在手指頭上的髒東西,警察跟在他身後;其餘的人都靠著籬笆邊,在灑滿斑斑點點陽光的小路上走。檢察官仍舊和來的時候一樣,用被路邊的胭脂菜染綠了的皮鞋踏著太陽的陰影走,只是帽子不是拿在手裡了,而是牢牢地斜扣在蒼白的耳朵上。

  施托克曼最後一個受審。前廳裡,警察在看守著那些已經審問過的人;還沒來得及洗去手上油污的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微笑著的達維德卡、上衣披在肩上的「鉤兒」和科舍沃伊·米哈伊爾。

  檢察官在一個粉紅色的公文夾裡翻著,向站在桌子對面的施托克曼問道:「在我因磨坊裡的械鬥的人命案訊問您的時候,您為什麼隱瞞了您是俄國社會民主工党黨員這一點呢?」

  施托克曼默不作聲地看著檢察官的頭頂上邊。

  「這已經查定在案。您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被沉默激怒的檢察官大聲喊道。

  「請您開始審問吧,」施托克曼不耐煩地說道,然後斜看著那張空凳子,要求坐下。

  檢察官沒有吭聲;他沙沙地翻著文件,皺著眉頭朝不慌不忙坐下去的施托克曼瞅了一眼。

  「您什麼時候到這兒來的?」

  「去年。」

  「是來執行組織任務的嗎?」

  「我沒有任何任務。」

  「從什麼時候起,您成了你們党的黨員?」

  「您說什麼?」

  「我問您,」檢察官把「我」字特別加重地說道,「什麼時候參加俄國社會民主工黨的?」

  「我想……」

  「對您想什麼,我毫無興趣。請回答我的問題。拒不招供是沒有益處的,反而有害。」檢察官抽出一張文件來,用食指按在桌子上。「這是從羅斯托夫送來的調查表,證明您是該党黨員。」

  施托克曼用眯縫得很細的眼睛朝白紙瞥了一眼,目光在紙上停了片刻,然後用兩手撫摸著膝蓋,堅定地回答道:「一千九百零七年。」

  「是啦。您否認是你們黨派您到這兒來的嗎?」

  「是的。」

  「那麼您是為什麼搬到這兒來的呢?」

  「因為這兒缺做鉗工活的人。」

  「為什麼您單單選中了這個地區?」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在這段時間內,您和您們的組織有過聯繫嗎?現在還有聯繫嗎?」

  「沒有。」

  「他們知道您搬到這兒來嗎?」

  「大概知道。」

  檢察官翹著嘴唇,用鑲貝殼刀把的刀子削著鉛筆;他沒有看施托克曼,又問道:「您和同黨中的什麼人通過信嗎?」『「沒有。」

  「那麼搜查出來的那封信呢?」

  「寫那封信的人,是一位與任何革命組織都沒有關係的朋友。」

  「『您收到過從羅斯托夫送來的什麼指示嗎?」

  「沒有。」

  「磨坊的工人在您家裡聚會,是為了什麼目的?」

  施托克曼聳了聳肩,好像是對問題的愚蠢感到驚奇似的。

  「那只不過是在冬天的夜晚聚一聚……純粹是為了消磨時間,玩玩牌……」

  「讀過什麼違禁的書嗎?」檢察官提示說。

  「沒有。他們都是不大識字的人。」

  「可是磨坊的機器匠和所有其他的人都不否認這一事實。」

  「這是不合情理的。」

  「我覺得,您簡直缺乏起碼的常識來正視……」施托克曼聽到這地方,不禁微微一笑,而檢察官由於忘了要說什麼卻在生氣,他抑制著憤怒,恨恨地結束說:「您簡直沒有健全的理智!您拒不認罪,只能害自己。事情非常明顯,是你們的黨派您到這兒來的,為了在哥薩克中間進行策反工作,企圖從政府手裡把他們爭取過去。我不明白,您為什麼還要在這裡捉迷藏呢?這無論如何也不能減輕您的罪過……」

  「這是您的猜想。我可以抽煙嗎?謝謝您。這是猜想,而且是沒有任何根據的。」

  「請您告訴我,您曾給到您家裡去的工人讀過這本小冊子嗎?」檢察官把手掌放在小冊子上,這著書名,上端的白紙上露出了幾個黑字:「普列漢諾夫」。

  「我們讀過詩,」施托克曼歎了一口氣,抽了一口煙,用力夾著手指中間鑲著銅箍的骨頭煙嘴……

  第二天,陰暗的早晨,從村裡駛出一輛雙套的郵車。施托克曼坐在車尾上,把長鬍子裹在油污的大衣矮領子裡打著盹兒。兩旁擠著幾個帶馬刀的警察。其中的一個麻臉、卷髮,用骨節粗大的髒手指頭緊抓著施托克曼的胳膊肘,左手按著褪色的馬刀鞘,灰白眼睛恐懼地斜看著他。

  馬車在街上揚起了一溜塵霧。一個包著頭巾的瘦小的女人,依在麥列霍夫·潘苔萊的院子外面的場院籬笆上,在等候著他們。

  馬車飛馳而過,女人雙手抱在胸前,跟在後面追逐。

  「奧霞!……奧西普·達維多維奇!,這是怎麼一回事呀?!……」

  施托克曼想要朝她揮揮手,但是麻臉警察在車上顛了一下,髒手指頭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兇狠、沙啞地喊道:「坐好!否則我砍了你!……」

  他這簡單的一生中,還是頭一次看到敢於反抗沙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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