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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第二天早晨,又是老調重彈,各不相同,然而同時又和孿生姊妹一樣酷似的日子,一天一天地流逝。

  整個莊園裡,除了總管的老妻以外,只有一個女人,就是總管家的長得不難看的年輕使女——一個叫弗拉妮亞的波蘭姑娘,全連都注視著她,連軍官老爺們也不例外。她時常從上房跑到廚房裡去,廚房由一個沒有眉毛的老廚子掌管。

  全連分排操練,可是人們還在歎息著、擠眉弄眼地傾聽著弗拉妮亞的灰裙子的聲音聲。弗拉妮亞感覺到了哥薩克和軍官們對她的經常注目,挑釁似地扭著屁股從上房到廚房,又從廚房到上房來回跑著,士兵以排為單位,軍官老爺們則予以優待,單獨地、依次報以微笑。所有的人都受到了她的青睞,但是聽說,只有一個卷髮中尉的追求頗有成績。

  開春以前就發生這麼一檔子事情。這天葛利高裡在馬棚裡值班。他時常到馬棚那頭去,那裡有幾匹軍官的馬很不安靜,因為和一匹騾馬拴在一塊兒了。正是午休的時候。葛利高裡剛剛用鞭于把大尉的白腿馬趕開,又去看了看拴馬樁上的自己那匹棗紅馬。馬正有滋味地嚼著於草,用一隻粉紅色的眼睛斜看著主人,蜷著在練習劈刺時受傷的那條後腿。就在葛利高裡整理馬籠頭的時候,聽見馬棚黑暗的角落裡有腳步聲和低沉的喊聲。他沿著馬位走去,對這種不平常的喧聲感到有點驚訝。忽然一片粘糊糊的黑暗湧進了過道,眼睛霎時什麼也看不清了。原來不知道是誰砰一聲關上了馬棚的門,一個抑制的聲音悄悄喊道:「快點,弟兄們!」

  葛利高裡加快了腳步。

  「什麼人?」

  下士波波夫正瞎摸著向門口走去,一下子撞在他身上。

  「是你嗎,葛利高裡?」他抓著葛利高裡的肩膀,低聲地說。

  「等等。那裡是怎麼回事?……」

  下士拉住葛利高裡的袖子,負疚地嘻嘻笑著。

  「哪裡……站住,你上哪兒去?」

  葛利高裡掙開了手,把門打開。一隻剪了尾巴的花母雞正在空曠無人的院子裡徘徊(它還不知道廚子明天就要拿它給總管老爺燒湯),在糞堆裡刨著,若有所思地咯咯叫著,考慮把蛋生在什麼地方好。

  刺進葛利高裡眼睛裡的光亮使他眼花了一會兒。葛利高裡用手巴掌遮上眼睛,聽到馬棚黑暗角落裡越來越厲害的喧聲,便轉過身來。他一隻手摸索著板牆,向那裡走去;斑斑點點的陽光在正對著門口的牆上和馬槽上跳躍。葛利高裡被刺目的光亮照得眯縫起眼睛,向前走去。迎面走來那個愛說笑打渾的紮爾科夫。

  「你怎麼啦?……你們在那兒幹什麼?……」

  「快去吧!」紮爾科夫把髒嘴裡的臭氣直噴到葛利高裡的臉上,耳語說,「那兒……那兒妙極啦!……弟兄們把弗拉妮亞拖到那兒去……把她四肢伸開按在……」紮爾科夫剛剛嘻嘻笑了一聲,就被葛利高裡用力一推,脊背撲通一聲撞在馬棚的板牆上,笑聲也咽了回去。葛利高裡向吵鬧的地方跑去,他那兩隻大張著、剛剛習慣了黑暗的眼睛裡充滿了恐怖的神情。在屋角裡,堆放馬衣的地方,聚了一大群哥薩克——全是第一排的。葛利高裡默默地推開幾個哥薩克,擠到前面去。弗拉妮亞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腦袋上包著馬衣,身上的裙子已經撕破,撩到乳房以上。一個哥薩克看也不看同伴們,似笑非笑,退到牆邊去,把位置讓給輪到的人。葛利高裡掙扎出人群,往門口跑去。

  「司務長!……」

  哥薩克們在門口追上了他,捂住他的嘴,往回拖他。葛利高裡把一個人的制服從領子一直撕到底,又朝另一個人的肚子踢了一腳,但是最終他還是被打倒在地,人們也像對付弗拉妮亞那樣,用馬衣把他的腦袋裹起來,綁住兩手,為了不叫他聽出是誰的聲音來,一聲不響地抬著把他扔到空馬槽裡。葛利高裡被馬衣上的臭味嗆得喘不過氣來,他試著喊叫,用腳踢槽幫。他聽見了角落裡的低語聲和哥薩克們出出進進的關門聲。二十分鐘以後把他放開了。一個司務長和兩個別的排的哥薩克守在門口。

  「不准說出去!」司務長說,不住地眨著眼,向一旁看著。

  「別胡說,要不然……我們就把你的耳朵割下來!」外排的一個哥薩克——杜博克微笑道。

  葛利高裡看見兩個哥薩克抬著一個灰卷兒——弗拉妮亞(她的兩腿露在裙子外面,直彎下來,一動不動地耷拉著),站到馬槽上,把她從板牆缺口扔出去,因為那兒的木板釘得不牢,掉了下來。牆外就是花園。在每個馬位上面,都有一個肮髒的小窗口。哥薩克們向棚牆上爬去肥牆碰得咚咚亂響,他們想看看扔在棚牆缺口處的弗拉妮亞怎麼辦;有幾個人急急忙忙地從馬棚裡走了出去。強烈的好奇心也打動了葛利高裡。他抓住一根橫樑,兩臂一拉,靠到小窗口上,腳踏著什麼東西,往下看去。幾十隻眼睛從煙薰火燎的小窗口注視著躺在牆腳下的姑娘。她仰面躺著,手指頭劃拉著牆腳下鬆軟的殘雪。葛利高裡沒有看見她的臉,但是聽見了站在小窗口邊的哥薩克們故意壓低的喘息聲和馬嚼乾草的輕柔悅耳的咯吱聲。

  她躺了半天,才爬起來。胳膊軟弱無力,哆哆嗦嗦。葛利高裡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頭髮散亂,完全變成了一個陌生的、認不出來的人了,她朝這些小窗口凝視了好久,好久。

  她用一隻手抓著一叢叢的忍冬,另一隻手扶著牆,踉蹌走去……

  葛利高裡從板牆上跳下來,用手掌揉著喉嚨他簡直憋得喘不過氣來。在門口,有個人——他甚至記不得是誰了——鄭重其事地、毫不含糊地對他說道:「你要敢走漏一點風聲……我敢當著上帝發誓,我們就宰了你!聽見了嗎?」

  操練的時候,排長一看見葛利高裡大衣上脫落的扣子,就問道:「誰給你扯下來的?這還成什麼樣子?」

  葛利高裡看了看脫落的扣子在呢子面上壓出的圓痕;一想起那樁刺心事兒,在這段漫長的時間裡,他第一次簡直要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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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黃澄澄的太陽的暑熱籠罩著草原。已經成熟、還沒有收割的黃燦燦的小麥霧氣騰騰,像一片滾滾黃塵。收割機曬得滾燙,摸都不敢摸。人們熱得連頭都不敢抬。藍天被炎熱烤得焦黃。麥地盡頭,是一片橘黃色的草木橡花。

  全村的人都搬到草原上來了。正在收割黑麥。收割機已經把馬匹折騰得筋疲力盡,它們在悶熱的空氣中,在馨香的煙塵中,在暑熱中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偶爾從頓河上吹來一陣風,卷起波濤般的塵埃;熱氣像技紗一樣裹住了刺眼的太陽。

  彼得羅不斷從收割機上下來喝水,從清早起,他已經把能裝兩桶水的水罐裡的水喝了一半。喝了一肚子難喝的、熱乎乎的水,沒過一會兒嘴裡又幹了,襯衣襯褲都濕透了,滿臉是汗,耳朵裡嗡嗡直叫,喉嚨裡粘糊糊的,話都說不出來。達麗亞用頭巾包著臉,敞開襯衣,垛著麥子。褐色乳房中間的胸溝裡,滾著一粒一粒灰色的汗珠。娜塔莉亞趕著套在收割機上的馬。她的臉頰曬得像紅蘿蔔一樣,眼睛淚汪汪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在一鋪鋪割倒的黑麥行裡奔忙,渾身大汗淋漓,就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濕漉漉的、總也幹不了的襯衫粘在身上,弄得他很不舒服。看去,他胸前耷拉著的仿佛不是長胡於,而是一片融化了的車軸上的黑油。

  「您身上抹過肥皂泡啦,普羅珂菲耶維奇?」赫裡斯托尼亞趕車從這裡經過時,在車上喊道。

  「全濕透啦!」普羅珂菲耶維奇揮了揮手,又一瘸一跪地走起來,用襯衫的衣襟擦著肚子上的汗水。

  「彼得羅,」達麗亞喊叫道,「哎呀,不幹啦!」

  「等等,割完這一攏。」

  「咱們等熱勁兒過去再割吧。我可不幹啦!」

  娜塔莉亞把馬停下來,大喘著氣,好像是她而不是馬在拉收割機似的。達麗亞慢慢地在麥茬上倒動著被靴子磨痛的黑腿.往他們這邊走過來。

  「彼秋什卡,這兒好像離水塘不遠啦。」

  「哼,還不遠哪,足有三俄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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