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七一


  「哼,不說啦!你叫人怪害羞的……」

  「說吧,我再不這樣啦。」

  杜妮亞什卡用黑手巴掌擦了擦發燒的臉蛋兒,把手指頭按到太陽穴上,突然無緣無故地發出了青春的笑聲:「他說:『你真像一朵天藍色的花!』……」

  「是嗎?」娜塔莉亞鼓勵說,也為別人的快樂而感到高興,暫時忘卻了自己的被蹂躪的逝去的年華。

  「我對他說:『別瞎說,米什卡!」於是他就發起誓來啦。「杜妮亞什卡的笑聲像銀鈴一樣響遍了整個屋子,她搖著腦袋,兩條編得緊緊的小黑辮子,像蠍虎子似的在她的肩上和背上滑動。

  「他還說了些什麼?」

  「他說:『送一塊手絹給我做紀念吧。」』「你送給他了嗎?」

  「我說:不行,我不給。去跟你的美人兒要吧。你知道,他在跟葉羅費耶夫家的兒媳婦廝混……她男人服兵役去啦,她在放蕩呢。」

  「你離他遠點吧。」

  「我是離他很遠呀。」杜妮亞什卡抑制著湧出來的笑聲,接著說道:「從遊戲場回家的時候,我們一共是三個姑娘同行,喝醉了的米海老爹追上了我們。他叫嚷說:『親親我吧,我的好姑娘,我每人給兩戈比。』他剛一向我們撲過來,紐爾卡拿樹枝子照他額上抽了一下子。我們就拼命逃跑啦!」

  一個於旱的夏天。村邊頓河的水變淺了,那片從前是急流奔騰的地方,現在變成了淺灘,牛走到對岸去,連脊背都濕不了。夜裡,沉悶的暑熱從山崗上吹到村子裡來,風把曬焦的草香味吹散到空中。牧場上的於蓬蒿在燃燒,甜黎像一層看不見的薄幕掛在頓河岸上。一到夜間,頓河對岸的天上就佈滿了黑雲,雷聲單調地、隆隆地響著,但是連一個雨點也沒有落到炎熱煎烤的大地上,電光在空中閃個不停,夜空被劃成一些帶尖角的藍色塊塊。

  貓頭鷹夜夜在教堂的鐘樓上號叫。恐怖的叫聲在村子上空回蕩;這時貓頭鷹卻從鐘樓上飛到被牛犢踐踏過的公墓裡,落在荒草叢生的褐色墳頭上,悲鳴不已。

  「災禍臨頭啦,」老人們一聽見貓頭鷹在墳場上的叫聲,就預言說。

  「要打仗啦。」

  「在俄土戰爭那年,也這樣叫過。」

  「也許又要鬧霍亂了吧?」

  「夜貓子從教堂飛到埋死人的地方去,就別指望會有什麼好事情啦。」

  「哦,大慈大悲的聖徒米科拉……」

  沙米利·馬丁,獨臂的阿列克謝的弟弟,在墳場的圍牆下,一連兩夜守候著這只惡鳥,但是看不見的神秘的貓頭鷹無聲地從他的頭上飛過,落在公墓的另外一頭的十字架上,把令人心驚的叫聲散佈在朦朦朧朧的村莊上空。馬丁下流地罵了一陣,向飄動的烏雲放了一槍,走了。他就住在這附近。他的妻子是個膽小多病,像母兔一樣多產的女人,——每年都要生一個孩子,——她一看見丈夫就責駡起來:「混蛋!你這個道道地地的混蛋,該死的東西,它礙你什麼事兒,啊?要是上帝怪罪可怎麼辦?我馬上就生孩子啦,要是為了你這鬼東西的罪過難產可怎麼辦?」

  「住口,你放心!你是不會難產的2你已經生慣啦,胎胎都像箍桶匠的馬生得一樣痛快。難道就讓這討厭的玩意兒在這裡吵人心煩嗎?這個魔鬼,它會把災禍叫來的。要是打起仗來——就要徵召我人伍,看你養了這麼一大堆,」馬丁指著牆角說道,那裡,在車毯上胡亂躺著幾個孩子,有的在尖聲哭叫,有的正在打呼嚕。

  麥列霍夫·潘苔萊在村民大會會場上跟老頭子們談話的時候,很鄭重地說道:「我家的葛利高裡來信說,奧地利的皇帝到邊境上去過,還下命令把所有的軍隊都集中在一處,準備向莫斯科和彼得堡進軍。」

  老頭子們追憶著過去的幾次戰爭,交換著彼此的想法:「從年景上看,好像不會打仗。」

  「年景和打仗毫不相於。」

  「大概是學生們在搗亂。」

  「這種事情咱們總是知道得最晚。」

  「就像跟日本人打仗的時候一樣。」

  「給兒子買了馬沒有?」

  「用不著預先……」

  「這是瞎說!」

  「可是跟誰打仗啊?」

  「跟土耳其打仗是為了爭大海。可大海是分不開的呀。」

  「那有什麼難分的?就像咱們分草一樣,把大海分成一塊一塊的,你就分吧!」

  談話開始變成開玩笑,老頭子們也就漸漸散去了。

  短暫的割草時節正等待著人們,頓河對岸的各種草都已經開完了花,那都是些沒有一點香氣兒的病弱的草,不像是草原上的草。同是一樣的土地,可是草吸收的養分各不相同;山崗後的草原是上等黑土地,像脆骨一樣:牲口群跑過去——連個馬蹄印都看不見;堅硬的土地,長出來的草也肥壯、芳香,齊馬肚子那麼高;但是在頓河邊上和頓河對岸,卻是一片潮濕的鬆軟的土地,長的全是些不很茂盛。沒有用處的矮草,有的年頭,連牲日都討厭吃這些草。

  全村一片磨鐮刀的聲音,耙子也都刨光了,婦女忙著給割草的人送克瓦斯,但是這時候卻發生了一件驚動全村的事情:鎮警察局長和檢察官一同來了,還有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滿嘴黑牙、穿著制服的瘦弱的軍官;他們找到了村長,會同幾個見證人,徑直就到斜眼盧克什卡家裡去了。

  檢察官手裡拿著一頂有帽徽的帆布制帽。大家都順著街道左邊的籬笆走去,太陽斑斑點點地照在小路上,偵察員一面用他那沾滿塵土的皮鞋踩著籬笆的影子,一面對那個像公雞似的往前跑著的村長說:「那個外來戶施托克曼在家嗎?」

  「在家,閣下。」

  「他做什麼事情!」

  「這誰都知道,他是一個手藝人……整天都在挫啊、刨啊。」

  「你沒有注意他有什麼活動嗎?」

  「一點也沒有。」『警察局長一面走著,一面用手指頭去擠眉毛中間的粉刺;他累得直喘氣,呢於制服熱得他滿身是汗。矮小的黑牙齒軍官用一根草莖剔著牙齒,眼邊柔軟的紅褶子皺了起來。

  「哪些人常上他家去?」檢察官攔住向前跑的村長,問道。

  「是,常有人去。他們有時候玩牌。」

  「是些什麼人?」

  「多半是磨坊裡的工人。」

  「究竟是些什麼人?」

  「機器匠、磅秤工、磨粉工人達維德卡,還有幾個咱們的哥薩克也常去。」

  檢察官站住了,用帽子擦著鼻樑上的汗,等著落在後面的軍官。他用手指頭摸著軍官制服上的鈕子,對軍官說了些什麼,然後用手指頭招呼了一下村長。村長踮起腳尖,拼命抑制著氣喘,跑了過來。他的脖子上一道道的紫筋鼓脹起來,哆嗦著。

  「帶兩個人把他們抓來。押到村公所,我們隨後就到。明白嗎?」

  村長挺直身子,上身的肉都松了下來,鑲藍帶的制服硬領上凸起了一道粗筋,他哼了一聲,向後退去。

  施托克曼只穿著一件敞著領子的襯衫,背朝門坐著,正用手鋸在鑲面板上鋸一道彎彎曲曲的花紋。

  「請您站起來。您被捕啦。」

  「怎麼回事!」

  「您住兩間房子嗎?」

  「是的。」

  「我們要搜查您的家。」軍官的刺馬針在門口的踏腳氈上掛了一下,走到小桌前,眯縫著眼,順手拿起一本書來。

  「請您把這個箱子的鑰匙給我。」

  「我犯了什麼罪,檢察官先生?……」

  「我們等會兒再跟您談。證人,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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